谢鹭火急火燎地赶到凤城二中,一抬头就看到六层楼的教学楼顶,孙来娣身子向外坐在围栏上,两条腿都伸在大楼外头,脚底下就是空荡荡的操场。
“让我死!谁都别劝我!老太婆今年七十一,二十四岁死了老公,五十六岁死了儿子,早活得够够的了!”
她嗓门够大,又哭又喊,嘶声力竭。
幸亏今天秋游,老师学生一个不在,校领导全都围在楼顶,大气都不敢出,消防队也在楼底下张开了救援网。
“周奶奶,您先下来好不好?您要是对学校工作有什么不满意,您说出来,我们一定改正,有什么要求也都可以提!”
校长是个五十多岁的女人,姓詹,拿着扩音喇叭,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说什么漂亮话!我还不知道你们吗?平时又是三好学生、又是优秀干部的,高帽子给我们戴了一顶又一顶,都是糊弄人的!一到关键时候,还不是欺负我们小铭?欺负我这个无依无靠的老太婆?苍天呐,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哇……小铭,奶奶没用,让你跟着我一起受苦啊!”
费翔接过詹校长手里扩音器,楼顶风大,呼啦啦吹过,他精致打理的头发也和此刻的心情一样,全都乱了造型:
“周奶奶,咱有问题解决问题,你可千万别干傻事!小铭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你这么一个亲人了,你就算不为自己想,也要为孩子想啊……”
车轱辘话说了一筐又一筐,等谢鹭气喘吁吁奔上楼顶,孙来娣仍稳稳地坐在围栏上,校长劝了,费翔劝了,消防队的人也劝了,全都毫无进展。
“主任,要不让我试试?”谢鹭主动请缨。
“这位是?”
詹青怀疑地看着谢鹭。
费翔忙道:“这是我们社区的心理咨询师,叫谢鹭。别看她年轻,她可是专业的。”
“小谢,那就拜托你了。”詹青愁眉不展,“务必把老人劝下来,她要有个三长两短的,对孩子一生都将会是阴影!”
谢鹭点头,沿着围栏向孙来娣走去。
“你干什么?你别过来啊,你再走一步,我就跳下去了你信不信!”孙来娣紧紧抓着栏杆,看到谢鹭就大叫起来。
“奶奶您放心,我和他们不一样,我不是来劝你的。”
谢鹭停住脚步,绽放出一个没心没肺的笑容,“我就是想问问,今天是我心灵家园启动第一天,您倒好,一个人领了我三瓶洗发水,转身就跑这儿跳楼来了。奶奶,您这不是砸我招牌吗?”
詹青脸都吓白了:“小谢,你好好说话,你、你别刺激她啊!”
孙来娣呸了一声,骂道:“霍茵告诉你的?死丫头,要她多管闲事!”
谢鹭笑,抬头看了看天上火辣辣的太阳,伸手挡住眼睛,“不过今天实在太热了,再晒下去,奶奶您就该中暑了。您不过是来闹事的,到时候一头栽下去,弄假成真可多划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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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错,我就是来闹事儿的!这不能怪我,谁让我们没权没势的,不把事情闹大了,没人给解决问题!”
寂静无声的会议室里回荡着孙来娣忿忿不平的声音。
空调已经开到最低,孙来娣虽然不再闹着要跳楼,情绪仍一触即发,其余人则一个个面面相觑,汗流浃背,眼冒金星。
“哎呀,急什么?问题得一个个解决,这都折腾了一中午,咱们先解决肚子的问题,再解决周奶奶的问题!来来来,都坐下,天大地大,吃饭最大!”
面对孙来娣满腹的怨气,费翔根本不接招,他先让对面小饭店的老板送来热腾腾的饺子,又在美团上点了两只冰镇大西瓜,笑嘻嘻地张罗大家吃喝。
谢鹭暗暗佩服,果然姜还是老的辣,这吃的喝的一下肚,紧张的气氛不知不觉中便缓和了许多。
除了詹青——谢鹭注意到,她面前的饺子动也没动。
瞅时机差不多了,费翔朝大伙儿使了个眼色,大声道:“周奶奶您好好看看今天在坐的,校长、书记——学校的大领导都在,您不管有什么问题,他们都尽量做到让您满意为止!他们要办不成的,咱们再让教育局的领导给您解决,大家说是不是?”
校领导纷纷点头称是,詹青虽脸有不悦,但也什么都没说。
“行,那我也打开天窗说亮话!”
孙来娣吃饱喝足,嗓门也更大了,“校长我就一个问题,为什么上星期还说的好好的,说给咱小铭保送市重点,临公示前突然换人?你今天不给个说法,我就到教育局去闹!”
谢鹭暗暗吃惊。
周铭恩保送的事儿她是知道的,孙来娣向来好炫耀,为这还特地来办公室送了一盒巧克力,怎么就突然换人了呢?
她朝费翔投去一个疑窦的目光,费翔也摇头表示不知道。
詹青直到此刻才真正松了口气。
她顿时有了底气,清了清嗓子道:“周铭恩这个孩子我很熟悉,他初二语文是我教的,保送的事情也一直是我亲自在落实,绝对公平公正。至于学校为什么会取消他的保送资格——奶奶,孩子自己没跟你说吗?”
孙来娣怒道:“你们偷鸡摸狗的搞暗箱操作,你要孩子跟我说啥?说他没爸没妈,名额被人给挤兑了吗?”
“没人挤兑他,是他自己考试作弊,因此才被取消了保送资格。”
詹青也激动起来,掷地有声。她是典型的文人风骨,看着柔弱,原则问题上却是眼里揉不得沙子,一点都不能含糊。
谢鹭和费翔吃惊地对视一眼,孙来娣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捶胸顿足地嚎:“没天理!没天理了啊!抢了我们保送名额,还要往我们头上扣屎盆子!这口气我咽不下去,老太婆死不瞑目啊!”
詹青没吭声,她的修养让她说不出什么难听的话,但心里对孙来娣却着实有几分鄙视。
“周铭恩是不是作弊,有监控录像可以证明,学校给了他处分,他自己也写了一千字的检讨书,您看了就明白了。”
十分钟后,检讨书被送到了会议室,孙来娣不识字,谢鹭逐字逐句替她念了一遍,监控录像也被调来,投在大屏幕上清晰无比。
铁证面前,孙来娣脸如死灰。
“怎么会这样?小铭怎么会作弊?我从小教他要老老实实做人,他连一句谎话都不说的啊……”
詹青叹息道:“周铭恩这孩子学习是挺不错,但从小缺少父母的关爱,性格略显乖张,和同学相处也不融洽,现在正值叛逆期,奶奶除了成绩,也要更多关注他的心理健康。”
孙来娣一脸茫然,她听不懂什么叫乖张,更不知道该怎么关注孩子的心理健康,突然扑通一下跪在地上,拉着詹青的手,老泪纵横道:
“校长,我求你们再他一次机会!我孙子真的打小就听话,爱学习,懂礼貌……他只是一时糊涂,你们不能处分他,不能毁了他啊!”
“奶奶您这是干什么?快起来!”
詹青用力想扶起老人。
孙来娣仍跪着不肯起来,执拗道:“我不起来,校长不答应撤了我孙子的处分,我就不起来!”
费翔听不下去,一把拉起孙来娣:“没那么严重,学校不过是想给孩子个教训,吓唬他呢!这种处分到毕业前都会撤销,您就放心吧!”
孙来娣半信半疑:“真的?”
“当然真的,今天这事儿就当没发生过,回去后你什么都别提,小铭这么懂事,心里一定早后悔死了。保不保送的咱不稀罕,凭咱小铭的实力,裸考也能上市重点!”
他这不过是安慰老人的话,听在詹青耳朵里却极其不舒服,当下便沉下脸:“费主任,您说这话,莫非觉得我学校的处分是儿戏?能上市重点的孩子,可不能光看成绩,更要看人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