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8月,火灾前一个月。
曹静刚从医院下了大夜班,拖着疲惫的脚步走上五楼。
凤城大楼外观气派,内在结构却不咋地,卫生和厨房设备都上下两层共用,换句话说,一三五层公用卫生间,二四六层公用厨房,以此类推。
曹静家住五楼,白天是整座大楼最清闲的时段,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一般这时候厨房里也都只有她一个人,她打算随便煮碗面条,填饱肚子就睡。
厨房里有人在炖鸡汤,看那灶头的位置,是601的。
那家是上礼拜刚搬来的,就小夫妻两个,男人早出晚归,女人大着肚子,看样子没几天就快生了,一直在家待产。
鸡已经炖得酥烂,曹静关了火,去敲601的门。
“妹子,厨房是你炖的鸡汤?”
“嗯。”
小孕妇不知是刚睡醒,还是准备睡,迷迷瞪瞪地看着曹静。
“我是楼下501的,你汤都快烧干了,就过来叫你一声。”曹静笑道,“要不我给你端进来?”
“啊,不用不用,谢谢姐,我自己来就好了。”
小孕妇哪好意思,趿拉着拖鞋往厨房走,走了没两步却“哎哟”一声,扶着墙,面色痛苦。
“怎么了?”
“腿抽筋。”孕妇小声道,她临盆的身子实在太重,想弯个腰揉揉腿都做不到。
“左腿右腿?”
“左,左腿。”
曹静蹲下身子,轻轻地揉,抬头问:“好点没?”
“好多了,谢谢姐。”
两人相视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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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莫莉,莫要的莫,茉莉花的莉。”
“真好听,你爸妈可真会起。”
“姐姐你叫什么?”
“曹静,同名同姓的光我们医院就有两个,更别说什么张静李静。”
“但姐姐是独一无二的呀,你人这么好,就算有人叫和你一样的名字,也一定没你好。”
莫莉摸着肚子,脸上充满甜甜的笑容,“下礼拜就是预产期了,我名字还没起好,问我老公,他总说再想想。”
曹静替莫莉盛出一碗鸡汤,放在她面前:“那到时候谁来给你坐月子?妈妈还是婆婆?这都足月的人了,怎么还一个人住?”
“我……我自己坐月子。”
“自己坐月子?”曹静愣住了,“自己怎么坐月子?妹子,你生过娃没有?”
莫莉摇头。
“没有你在这儿胡说八道呢,顺产也就算了,你要剖腹产的话,那可是在肚子上拉一刀,你连床都下不来还怎么照顾自己?家里人为啥不来啊,是不在南阳吗?”
莫莉摇头。
她低头看着碗里的鸡汤,突然抬起脸来,苍白地笑了笑。
“姐,我是离过婚的。”
“你?”
曹静不可置信。
莫莉长得甜甜的,一口一个姐姐,她觉得起码比自己小上十岁,今年顶多二十五、六。
“你别看我年纪小,我大学一毕业就结婚了,第一段婚姻维持了两年,才嫁给现在的丈夫。”
莫莉嚼着鸡腿,鸡肉炖得时间太长了,肉都老了,她为了不浪费,努力地咽下去,“我妈不准我离婚,说要是我敢离就跟我断绝母女关系,但我还是离了,所以她连我后面那次婚礼都没参加。
虽然我也没办什么婚礼,现在的老公是我大学同学,我们就几个人在小饭店里吃了顿饭,怀孕的时候我还给她打过电话,她也没接。
我婆婆也不喜欢我,我是说我现在这个婆婆,可能嫌我是二婚吧,她到现在都怀疑肚子里的孩子不是她孙子,可我老公很孝顺,一直打电话回去,打一次被她骂一次……”
曹静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一直以为是自己长得丑,因为丑,因为名字烂大街,所以才没人爱。
可莫莉漂亮极了,黑褐色的大眼睛,唇红齿白,要不是挺着个大肚子,看上去就像是动画片里的小女孩,她的名字也那么好听。
为什么还是不幸福?
“别吃这个,肉都柴了,姐给你做手撕鸡。”曹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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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星期后,莫莉生了个男孩儿。
曹静照顾的月子。
“姐,你数过我一共吃了你多少只手撕鸡吗?”
“没有,数这干嘛?”
“等以后宝宝长大了告诉他啊!”莫莉认真道,“人家妈妈是喝鲫鱼汤把娃奶大的,我们就不一样了,我们吃干妈做的手撕鸡。”
“都当妈的人了,还老没个正经!”
曹静笑,接过吃饱喝足的娃抱在怀里,边拍嗝边逗孩子道,“臭宝宝,我们长大了孝顺谁呀——爸爸、妈妈、还有你干妈!千万别孝顺那两个臭老太婆知道吗?”
“姐,你觉得宝宝长得像谁啊?”
“像谁,当然是像你啊!男娃像妈妈,有福气!”
“可我更想能像我老公啊,等出了月子,我们就抱着孩子去乡下,奶奶要是看到孩子像阿喆,一定会高兴的。”
曹静沉下脸:“干嘛要她高兴?她都不认你这个儿媳妇,你还拿热脸贴人冷屁股!你疼了一天一夜,她连面都没露,这孩子不姓周啊?”
“姐你别生气嘛!我稀罕的不是她,我是为了阿喆。”莫莉轻声道,“他从小没有爸爸,就这么一个妈,现在为了我,母子间搞成这样……我只是不想他难做。”
曹静默然。
怀里的孩子已无忧无虑睡去,莫莉也打了个哈欠。
曹静道:“孩子放我这儿,你踏踏实实睡上一觉,一会儿周喆下班了,让他来楼下接孩子。”
莫莉点点头,疲倦地闭上眼睛,一忽儿又睁开:“姐,你说我要没结那第一次婚该多好,孩子奶奶就不会不喜欢我。”
曹静鼻子发酸,她赶紧背过脸去,嘴唇抖了抖,佯怒道:“干嘛老说这些,又不是你的错。”
“可我还是希望孩子奶奶能喜欢我啊。”莫莉遗憾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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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静之所以心疼莫莉。
是因为她的婆婆也不喜欢她。
而她还没有莫莉幸运,因为莫莉至少还有孩子,有个爱她的丈夫,而她除了婆婆的冷言冷语,就只有丈夫的拳打脚踢。
女人颧骨高,杀夫不用刀。
曹静觉得特别可笑,为什么现在这样科技发达的时代,还有人迷信这个?而自己,明知道这是无稽之谈,却一辈子都毁在这句话上。
莫莉在出月子的第二天,就和丈夫一起带着孩子回了乡下,带了整整一箱子的东西,曹静问她为什么带这么多,她开心地说万一孩子奶奶要留他们住呢?他们一个新生儿、一个产妇,过夜的话,吸奶器、消毒锅这种都是得带上。
“我等你的好消息。”她说。
就在那天晚上,曹静也对丈夫提了离婚。
她觉得也许自己也能像莫莉那样,勇敢地选择第二段婚姻,莫莉的第二任丈夫对她很好,现在还有了宝宝,很快婆婆也会接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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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年后,当曹静站在新起的大楼、目送曾经襁褓中的孩子如今挺拔的背影时,当她每一次看到孙来娣得意洋洋逢人就夸自己的孙子时,她都会想起那个叫莫莉的女人。
如果那天莫莉没有被扫地出门,孙来娣接受了他们,留一家三口在乡下多住了一晚呢?
如果嗜酒成性的丈夫没有一听到离婚两个字,就恼羞成怒、又一次把自己往死里打呢?
没有如果。
人生最可怕的地方——
在于当事情发生时,我们常错误地以为自己能够有很多选择。
能进,能退,能接受,或者能拒绝。
可慢慢地,当你一步步走来,你会发现,其实在当你做出第一个选择的那刻起,你的命运就已经注定好了。
莫莉注定命薄,孙来娣注定劳碌,而自己注定克夫。
孩子,你的命运又会是怎样呢?
这个在你出生前就已经喧嚣不休的世界,它会善待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