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什么?嫂子她……她在查你?”
林非吓了一跳,脸色都变了。
“在查当年火灾真相,暂时还没查到我身上。”
林放向后靠在沙发上,疲惫地用手捏着眉心,“但我确实要小心了,她现在工作的那个社区,就是当年凤城大楼的安置房,包括去当心理咨询师,也都是她的计划之一。”
林非呆若木鸡,一屁股跌坐在床上。
屋子里寂静无声。
如被岁月掩盖的真相一般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远方的天空渐渐露出鱼肚白色。
林放撑着沙发扶手站起来。
“天都亮了,你先抓紧眯一会儿吧,今天不是还要去参加草莓音乐节吗?”
他扶着墙,缓缓向门口走去。
快到门口时,林非的声音自背后传来:“哥,你走吧。”
林放脚步一顿。
“东京、巴黎……随便什么地方,在事情没有变得更糟糕之前,先离开这里。反正你平时也不出门,在哪里生活都是一样……”
林放转过身,面沉如水。
“你的意思,是要我离开鹭鹭?”
“不然怎么办?等着真相大白,还是等她亲手把你送进监狱?”
林非鼓起勇气,迎上他刀锋一般的目光。
“你知道我不可能离开鹭鹭,不然也不会在三年前,明知道她是谢剑虹的女儿还坚持要娶她……”
“三年前我就不同意你和她在一起,可你说什么都不听!现在好了,她要查你!要抓914纵火案的凶手,替她爸报仇!”
林非激动起来,情绪失控地一把把林放推倒在门背上,嗔目欲裂,“还记得当初你是怎么给我和妈保证的?你说你对她有绝对的把握,绝不会让她怀疑到你头上!现在呢,她暗地里部署了那么多,你全都被蒙在鼓里!
17条人命!她爸还是914火灾时牺牲的烈士!你觉得她会轻易放过你吗?妈说的没错,这个女人她迟早会毁了我们,毁了这个家!”
“我说了,她只是在调查火灾真相,还没查到我身上……”
“暂时没有而已,早晚的事!哥,那个小区里到处是当年凤城大楼的生还者,你觉得他们会认不出你吗?清醒一点!别再自欺欺人了好不好!”
林放无力回答,胸口被林非紧紧压迫着,几乎喘不上气。
没错,今天霍达一眼就认出了自己,不单是他,新凤城那么多人,每个人都能向谢鹭指认,说自己就是当年失踪的小疯子。
不知道是不是缺氧,眼前又阵阵发黑。
那些被刻意遗忘的过去全都趁虚而入,零碎的,片段式的。记忆中的自己忽大忽小,有时候才刚刚上学,有时候又已经是个少年。
场景也有所不同,母亲为了他搬过很多次家,平均每过半年左右就会转一次学,他已经记不清学校的名字,也记不起同学和邻居的脸。
他只记得那些雨点般向他挥来的拳头;那些骗他说可以带他一起踢球,结果却十几个人把他当球狠狠地踢;那些告诉他可以一起滑冰,实际上却扒光他衣服,一脚把他踹进结满了冰的河……
可以是任何时候、任何地方,也可以是任何人——
每一次凌辱都发生得那么自然,自然得就像人类拍死一只蟑螂。
你会告他谋杀吗?
会有人为蟑螂喊冤吗?
不会,蟑螂而已。
它会死,仅仅只是因为它出现在人类的视野里,让人看着恶心罢了。
他也一样。
他下意识地让自己忘记那些,但地狱般的经历早已深刻入骨髓,好比他现在仍害怕白天,害怕去人多的地方,睡梦中也总是习惯性地采取蜷缩身体、双手护头的姿势,成为一种条件反射。
“我不会让她查到我。”林放背抵在门上,艰难喘息,“小疯子已经死了,我现在的名字是林放,我会用……用这个名字一直活下去,直到和鹭鹭白头到老。”
林非松开手。
“白头到老”四个字从林放嘴里说出来,让他不自觉地打了个寒战。
那么甜蜜温馨的字眼,竟被他说得如同诅咒——
林放,他真的就是个怪物。
一头荒漠里的狼。
孤僻,冷漠,残忍。
不需要朋友,也没什么爱好。活着,就仅仅只是为了活着,他甚至对美食都没有兴趣,吃东西仅仅是为了获取食物中的热量,山珍海馐和腐烂的肉对他来说,没有任何区别。
他也不知道痛,十四岁的时候手臂粉碎性骨折,拖了一个星期都没吭声,每天照常上学,甚至还上体育课。林非一度怀疑他痛感缺失,虽然未能得到证实,但有一点林非可以肯定——
倘若哪天他不幸被猎人的捕兽夹困住,为了活命,他绝对能够做到像狼一样,毫不犹豫咬断自己的腿。
事实上,他已经这样做了。
小疯子、以及小疯子所代表的那段黑暗岁月,宛如生长在他体内的一个恶性肿瘤,十五年前,他为了活下去,毫不手软、连血带肉地剜去了那个肿瘤,也终于重获新生。
现在,是又要复发了吗?
这一次,他又会做出怎样毁天灭地的事情来?
“哥,我知道你吃了很多苦,也很理解你需要一个人爱你,帮你舔舐伤口,但世界上不是只有谢鹭一个女人,你只是社交圈太小,这才觉得非她不可。”
林非斟酌着措辞,好言相劝,“不如这样,我们搬到国外生活一段时间,我也可以暂时放下工作,陪你一起过去住个一年半载,也许你会认识更出色的人呢?这个世界上,可爱的女孩子本来就数不胜数,她们完全不知道你的过去,你不觉得这样更轻松和安全吗?”
“所以,你觉得我是因为爱?”
“不然呢?”
林放笑了,似乎觉得“爱”这个字眼本身就很好笑:“林非,你不是不了解我,我这种从地狱里爬出来的人,怎么可能相信爱情?”
他眼睑低垂,思忖着到底该怎么解释。
因为其实关于这个问题,林非已经问过他很多次,他也回答过很多次。
但每一次,林非都像是没能真正听懂,这也难怪,毕竟自己是个异类,情感世界不是普通人能够理解的。
“鹭鹭对我来说,是活下去的工具,就像……心脏起搏器。没有那个东西我会死,但我不可能去爱上一个起搏器,这样说够清楚了吗?”
林非惊愕。
他相信林放确实用了一个非常精准的比喻,至少在他个人看来如此。
但即便滥情如自己,也绝说不出这样的话。
他对谢鹭千依百顺,甚至不惜为她而得罪母亲,可他并不爱她。
“所以,你对她,从来都不是真的?”
“真的?哈,你在说什么?我连名字都是假的。”
林放又笑,“鹭鹭是个很单纯的孩子,所有她看到的,都只是我想让她看到的。换句话说,她爱上的是一个完全虚构出来的人,那个林放——
世界上根本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