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这个字用得很耐人寻味。
余幸正想问他‘陈哥’是谁,孙传福忽然拉下刹车杆,反身揪住孙递才的耳朵,“你个小兔崽子乱说什么呐!好的不去坏,坏的一听就上嘴,爹咋个教你的?让你少跟陈家那小子玩,再有下回爹直接扇你嘴巴子!”
熊孩子气焰顿时熄灭,嗷嗷叫地哭了一路。
镇里岔道多而乱,屋与屋之间只有两辆三轮车来回的宽度,且经济发展不均匀,石屋最大的有一个两进院子,最小的有茅草土屋,能开起店铺的都是大门户,路边偶有三轮车卖吃食,或者干脆在家门口搭小棚子卖东西。
孙家经济还可以,房子在镇中心的菜市广场边,进南巷挨着路边第一家就是,靠路边的门里搭着干货摊,车子得从巷口的大院门进。
孙家媳妇坐在门口竹凳子上,看守干货摊,老远就瞧见三轮车了,赶紧起身收凳子回屋扣上木板门,打开院门嬉笑迎接,稀疏的齐肩短发上别着时髦的大红塑料发箍,清爽地露出窄脑门,身上穿着红色花棉袄也很喜庆。
“唷!回来啦!我去放车,你赶紧领郭老师进屋暖暖,”孙家媳妇一手提一个竹编炭烘笼,分别塞进丈夫和新老师的手里,接过车把头,看向好姐妹,“菜早在锅里煨着了,素香去帮我端上桌吧!”
王素香轻点下头,熟门熟路地往厨房去。
最后跳下车的孙递才心里一路憋着委屈,结果回家老娘不理,他忍不出扑抱住娘亲的腰哭诉,“娘哇!爹和老师们都欺负我!”
孙家媳妇立刻松开车把头,紧张地摸着儿子检查,哄道:“娘去给财宝炸小鱼干吃好不?”
“吃吃吃!吃个屁!他现在这样全是你给惯的!”带路带到半截的孙传福火气冲冲回过身骂,“一点教养没有,我出去都不好意思说他是我孙家的种!”
“你不用心教,还怪我到我头上了?”孙家媳妇也哽咽了。
“这兔崽子就听你的,我教他能听得进几句!真说起来,咱都没陈家那小子教得好!我看你这是又给陈家生了个好儿子!”
孙家媳妇窝火道:“你孙家有几个种你自己最清楚!”
余幸看孙传福还想继续吵,立刻出声阻止,“我饿了,你们不饿吗?”
猫儿也跟着爬出领口,娇软地抱怨一句,“喵呜!”
“不好意思啊郭老师,”孙传福掐住火头,讪讪地挠两下头,继续领路:“咱吃饭,吃饭要紧!你想喝白的啤的,今晚我们不醉不归!”
“我体质差,不碰烟酒。”余幸眼角注意着孙家媳妇,她在看到猫儿后,眼里泄出了恐惧,本能往后退了一步,但很快又恢复如常,连儿子都不管了,急匆匆到角落牛棚边停车。
饭桌上摆着香菇炒腊肉,木耳烧鸡,醋溜土豆丝,白面馒头和白菜汤,于乡下而言非常丰富,一般家庭过年才能吃一次肉。
“郭老师动筷子啊,别客气!”孙传福拿起木筷子,竖着在桌面敲两下,在搪瓷盆里夹了根最大的鸡后腿放他碗里,“这是家里养的土鸡,肉嫩皮肥,绝对香!”而后又把另一根后腿夹进儿子碗里。
孙递才一到饭桌上就忘了所有烦恼,自顾自地大口吃肉,偶尔才啃一口馒头解腻,脸颊这么一塞更圆了,下巴肉都多了一层,在学校一堆豆芽菜里,宛如鹤立鸡群。
除此之外,还有好些个男孩看着皮肤黑,但其实盆里的鸡一样肉多又嫩。
子昌镇从上到下,从老到幼的贫富差距都很大。
而且男女比例差距更大,他在学校里看到的男孩就比女孩多出二十倍。
就像子昌镇的名字,真是家家子嗣昌盛。
余幸存下疑点,拿起筷子夹了腊肉,捏在左手上喂猫,但自己却不动嘴,又在碗面搁下筷子问:“王老师和嫂子呢?”
孙家父子都愣愣看着他领口动着三瓣嘴小口啃食的金贵猫。
孙传福听到他发问才回过神,“哦,她们在厨房里吃,不上桌!”
余幸理解的女人不上桌吃饭,是因为宾客过多,忙碌不过来,所以不方便在中途插座,只能在厨房应付。
可这里明明座位够坐,不需要女性让位置。
女性地位一目了然。
余幸动起筷子,塞了满满一碗肉,然后不顾孙传福阻拦,端去了厨房。
孙递才为此不满地摔筷子嚷嚷,可惜不到三秒就被他爹喝住了。
王素香和孙家媳妇俩就在土灶边挨坐着长条凳,一人端一碗白菜汤,就着汤啃红薯面窝头,后者听到动静正准备起身出来看。
余幸径直走过去,把碗放在灶面上,“我们一顿吃不完那么多肉,隔夜菜放久了容易滋生细菌,一起吃吧。”
孙家媳妇错愕,还有人嫌肉多的?
不过孙家媳妇还是没吃,她想留给儿子长身体,倒是王素香夹着吃了。
而孙家媳妇的眼神直跟着她的筷子跑,一块一块地数着。
缓步离开的余幸眼角余光看得清清楚楚,“啧,孙家媳妇和王素香是塑料姐妹花啊。”
晓恬筒小短腿已支棱出围巾,扶抱住他的手,还在啃腊肉片:“老鼠的儿子会打洞,孙递才熊成这样,当妈的能好到哪里去?话说你不是要找渣男吗,干嘛老关注良家妇女?”
余幸坐回饭桌上,拿起筷子继续吃,“在没有证据证明凶手只有渣男之前,不管男女都有嫌疑。我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伤害过他的人。”
孙递才怕他再吃肉,肉塞进嘴里都不嚼,嚼不动也要学仓鼠硬塞,一顿饭吃得像打仗。
余幸无心跟小孩子争抢,只动了几筷子给猫儿喂饱,就放下筷子了,主动拿出手帕帮猫儿擦嘴,照顾得比小孩还精细。
孙递才很直白地在脸上写着“有病”两个字,只是顾及着他爹没敢骂出嘴。
孙传福也很不理解他为啥对只畜生这么好,但没有多问,只当是城里人的爱好,担心着他人有没有吃饱。
“我不怎么饿,你们继续吃。”余幸确保猫儿嘴不会脏了衣服才停止了擦拭,视线扫一圈屋里,找不到垃圾桶,他只好把手帕塞进衣服口袋里。
晓恬筒猫爪捂着三瓣嘴,他感觉自己的嘴要被擦秃噜皮了,猫眼水蒙蒙的,为鸳鸯宝石附上了耀眼的光泽。
对面没人抢肉,所以恢复正常饮食速度的孙递才看傻了眼,可猫儿刚跟他对上视线,又躲回了老师领口里。
孙递才不甘心地咬住筷子,恨恨地下了偷猫的决心。
吃完饭各回各家。
王素香的房子就在孙家后面,但没有院子,只是两室一厅的石头房,可也比土糊的茅草屋好,要是开了后门就能直通孙家院子。
孙家媳妇知道孙传福不住家里,立刻赌气地牵着儿子,步履匆匆地去送王素香回家。
余幸五感灵敏,听到一墙之隔,孙家媳妇在跟王素香诉苦。
“不回家就不回,反正财宝丢了又不是我一个人后悔!”
“不要这么说,财宝不会丢的。”
“唉,呆在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我害怕啊。”
“信则有,不信则无,你是在自己吓自己。”
“可……”
车子启动,她们后面聊的话余幸听不见了,他总不能当着孙传福的面下车听墙角。
于是在回学校的路上,余幸跟孙传福打听了一下孙家媳妇的信息。
孙家媳妇是孙传福的大学女同学,一起毕业一起回到子昌镇,孙家媳妇有坐过两年支教,但嫁给孙传福后,她就专心做起了家庭主妇,一心放在备孕上,惦记着生个胖儿子。
可她等了七年肚子才怀上,决定卖干货补贴家用是第三年的时候。
天空逐渐涂上墨色,家家户户都已经关门歇业,买不到新被子的余幸只能让系统再在他怀里睡一晚了。
沿途的稻田里非常安静,只有零星几个男人在收割稻子,照这个速度,过年也收不完稻子。
“子昌镇一直都休息这么早吗?”
“那倒没有,我小时候每天放学后就得跟着我爸在田里忙活但十二点,凌晨三四点又得起床干活,干到去上学。
是我毕业回来以后才发生了变化,就我所知的,大家已经这么过了十七年了——天黑前全部要回家,尤其是孩子们,绝对不能在外过夜。”
“为什么?”余幸撸着猫下巴问。
“不知道,他们没告诉过我,我夜里经常会在田边散步抽根烟,坚持下田的也没有出事。
除了老有孩子失踪,我啥奇怪的事也没碰上,就你嫂子神经兮兮,非要护着孙递才不出门。可我在镇里巡逻了好几夜,根本没有发现可疑人物,连特派员查到现在都没有结果。”
余幸见问不出什么了,便结转移了这个沉重的话题,“我准备常住,想在镇里租个房子,校长可以帮我引荐一下吗?”
“没问题,正好明天有时间,我到镇里找找,你有啥要求都告诉我。”
周末不上课,孩子们会帮家里收稻子,或是出去玩。
余幸跟王素香对课程只用了一上午,他暂时不敢拿卢宝刺激王素香,所以只问了问六年级每个学生的家庭情况。
下午他就跟孙传福看房子去了,拢共才两家愿意出租的,可惜都离镇中心太远,他没要。
孙传福以为他是嫌破旧,又带着他去挨家挨户找好的,可镇民很不欢迎新老师,话没两句就赶客。
被拒之门外的二人正要走,一个寸头高壮的少年插着裤兜,叼着吃完糖的棒棒糖棍子,挡在了他们面前。
“郭老师好啊,听说你在找房子,不如去我家住吧,不收你钱哦。”少年笑吟吟地望着他,吊梢眼里却都是鄙夷。
“陈健,我可太了解你这臭小子了,你爹娘都说不出这话来,何况是你,”孙传福警告道:“歇掉你肚儿里的鬼心思,郭老师身体不好,可经不起你折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