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了茶树坪,杨光就又变成了李苍耳,藏在心底的憋闷又翻上来。
落地后,老同学秦朗亲自来接机,热情似火。两人一上车,他就大谈特谈AI医疗,李苍耳用心听了,但却没多大热情。
秦朗是数学本科计算机硕博,现在做的是辅助新药研发的AI模型,具体来说就是训练AI去做药物研发初期的工作,比如及其消耗人力资源的靶点确认和化合物筛选。
“你大概也知道,从选定化合物到研发成功药物上市,时间上以十年为单位,费用更是往九位数十位数上走,而且还是美刀。但就算是投入这么多,研发失败率还是很高。我们做AI医疗,就是在研发前期降低成本,增加成功率。人工智能和传统医药强强联手,朝阳产业,前景无限好。我们现在已经组队做初期工作了,但医药专家多是兼职,我需要一个信得过的全职合伙人,帮我把控医药技术层面的决策。咱们合作过,彼此都清楚对方是个什么水平,我信得过你,你怎么想?”
李苍耳和他合作过大学生创新创业大赛,知道他在专业技术上绝对是顶级水平,而且和很多理工男不一样,他极善社交,天生兼具领导力和技术天赋,可以说是绝佳的创业合作伙伴。创业九死一生,但跟着这位,发财的几率要高一些。
这样的好机会可不是天天都有的,可李苍耳在犹豫,想到杨桃和余知乐的劝诫,想到从前做完八小时手术后那种近乎微醺的快乐,他还是没法这么快放弃拿手术刀。
但秦朗诚意邀约,得给他一次机会,也给自己一次机会。李苍耳问:“你们做什么方向?现在大热的药研方向还是免疫吧。你知道的,我是神经外科的,神经科学里阿尔兹海默症最热门,但我不建议你碰那个方向,基础研究尚且云里雾里,药研就更是没什么头绪了,多少老牌大药企都栽了。我的专业方向合适吗?”
“主攻免疫,但是没事,我有专业对口的顾问。再说以你的底子,专业部分很容易就补上了,我要的是信得过的合伙人。”
“也是。”他这样坦诚,李苍耳到无从婉拒了。
“对了,你住哪?要不要我帮你安排酒店?”
“住家里。”
秦朗拍大腿,“哦我忘了你有房,天杀的富二代大一就有房子了,酸死我了。要我说就应该让你妈把你那房卖掉,有压力了说不定就有动力了。”
闲聊起这些,总算有了当年合作间隙里插科打诨的感觉了,李苍耳笑道:“我妈那小公司卖点教辅书挣不了几个钱,房子也就是买的早,现在这价买不起。”
“你手好点没?真不回医院上班了?其实我早就想叫你出来干,但以前怕影响李大主任救死扶伤,更怕影响你升职加薪当院长。”
“副主任,副主任,现在也就剩个职称了,手废了。”
秦朗挑着眉毛问:“我记得有个副院长看好你,你琢磨着他能当上正院长吗?”
“不出意外下届很可能是他。”
“哎呦,那我还真不敢劝你跟着我干了,你要是还想做医生,回去跟他混也挺好,我不拦着。”
“我现在回去也是废物一个,诶,聊聊你那大项目吧。”
……
聊过项目又吃了饭,回家已经是深夜了。房子就在医院旁边,是好多年前就买好的。
李苍耳大一入学半个月后,他妈就出资做主买了这房子,看房的时候她说花了这么多钱买房子,你总得进那医院上班才算是回报我吧。后来李苍耳还真进了这个全国排名第一的医院上班。
从前,他从前下班回家的路上总是会想起这事,也觉得自己完全配得上父母的付出。
可现在,他站在楼下,望着不远处灯火通明的住院大楼,突然有些心虚。
秦朗打开车窗,对着他喊:“触景生情了吧,我说你以后就别住这了,到公司附近租个房吧。”
“再说吧,你早点休息。”
送走了秦朗,李苍耳上楼去开门,钥匙只转动了一圈门就开了,他深吸一口气推开门,见玄关停着一个没打开的行李箱,往里走两步,果然看见他妈杨秋实在厨房里忙活着。
“妈,你在啊。”
杨秋实回头笑了笑,举着菜刀说:“出差,想着犯不着花钱住酒店,就到这来了。”
怎么会?她以前嫌弃这没大浴缸不肯来住,每次来出差办事都住酒店,这回肯定是小舅妈或者是外婆给她通风报信了,所以急着来劝退呢。
虽然李苍耳还没确定要加入老同学的公司,但杨秋实绝对是来劝他的,李苍耳心里瞬间进入防御状态,他看着老妈手忙脚乱在厨房忙活,忙说:“我吃了饭,妈你没吃吗?我来做吧。”
杨秋实厨艺稀烂,味道好不好倒是其次,最吓人的是她做饭如同下毒,婚后短短一年时间里就三次把全家送进了医院。现在她肯下厨,一定是想做出一副慈母姿态。李苍耳心中略有所动,想着满足不了老妈的愿望,至少给她做顿饭吧。他接过刀把切得奇形怪状的菜改了刀,看着食材问:“吃面?汤面还是干面?”
“我在你楼下小店随便买了点菜,你看着发挥吧。汤面就行,给我煎两个鸡蛋,忙一天了没好好吃饭。”
李苍耳起锅烧油,拿了两个蛋左右开弓,同时打进了锅里,两个鸡蛋在锅里相遇,很快就融合在了一起。
蛋煎好了,李苍耳正要炒用作浇头的菜,杨秋实却端起盘子把煎蛋堵在他眼前,“这蛋都二合一了,都不圆了。”
“也没焦,吃着一样的。”李苍耳随口解释。
“我想要两个圆圆的完美的煎蛋都不行了吗?”
杨秋实性格龟毛,不管是家里家外,不管是对人对事。她从来都是高标准严要求。李苍耳习惯了,他也没气没恼,而是又煎了两个蛋端给了她。这两个蛋是分开煎的,都是很漂亮的圆形。
可杨秋实还是不满意,她指着盘子说:“这一个蛋黄破了,流出来的黄在蛋白部分,不好看。”
杨秋实不光完美主义,还死扣细节。李苍耳小学四年级的时候,在母亲节那一天给她做了个手绘贺卡,兴高采烈送给她,但却挨骂了。杨秋实嫌图画涂色出了沟边线,发了好一顿脾气,说以小见大,说李苍耳这样的态度影响学习。
十岁的李苍耳为此哭了大半天,但现在他长大了,不仅成为了能忍住情绪的大人,也知道了和父母没有道理可讲,小事上还是顺着她吧。
第五个鸡蛋,李苍耳打下去后没有晃动锅子,而是小火煎着,用一个吃饭的小碗倒扣上去固定形状,直到鸡蛋表面完全定型才翻了面。这个鸡蛋煎好后边缘就像刀削一般完美圆润,蛋黄也没有散。
可端到餐桌前,杨秋实又指着盘子说:“这个蛋黄不在正中央。”
“有没有可能鸡下蛋的时候也没把黄放在正中央呢?”李苍耳没忍住反驳了一句。
“这就急了?你的耐性就这么浅吗?”
李苍耳了解她,知道自己要是解释就会被定义为顶嘴,就会迎来漫长的思想教育,他压着火,端着那些“失败的”煎蛋又回了厨房。
……
杨秋实买的那盒鸡蛋有十二个,李苍耳拿出从前做脑干手术的耐性来,埋头把十二个鸡蛋都煎了,又炒了菜煮了面,一起端到了餐桌上。
“十二个煎蛋,您老挑两个满意的吃。”
杨秋实在盘子里扒拉了几下,夹了一个蛋盖在了汤面上。
“你看这个蛋多完美啊,熟能生巧嘛。妈也不是故意为难你,就想让你明白,练多了自然就能做到完美。你说你为了那点小事工作也不干了,跑山里去躲着。躲着能解决问题吗?我看你就该回医院,克服克服就过去了。”
这话听着有道理,但李苍耳却不由得烦躁了起来,可能是因为类似的话他已经听了二十几年了吧,况且这事还真不是迎难而上就能克服的,他试过拼命练习,但情况却更糟了。
“妈,我跟你说个事你别担心。其实这几个月我在看心理医生,也不是什么病,你不要担心。心理医生说我可能就是因为太追求完美了,心理上无法接受失误,压力大到发生躯体化,所以才会手抖。”
“什么庸医!我儿子多厉害,副院长都说要培养接班呢。”杨秋实拍案而起,急吼吼地说:“苍耳,你要坚信你自己没问题,你只要相信自己可以你就可以。还有啊,心理学都是伪科学,不要信那个,那玩意就天天说孩子有什么问题都是父母的错。”
“再给我点时间吧。”李苍耳不敢给她科普心理学,只能这么说。
“可是时间不等人啊,你二十八升副高,是比大部分人早,但你也耽误不起啊,后辈分分钟就赶超上来了。你爸一个徒弟家里出事几个月没训练,回来就不赶趟了,国家队也选不上了,练射击练了十几年,歇几个月就废了。”
“但一辈子那么长,真就不能停下来歇歇吗?”
“废了,废了!我辛辛苦苦培养你这么多年,我,”杨秋实哽咽了。
李苍耳心里警铃大作,他爸妈最痛恨没有斗志要休息的人,亲朋好友辞职去旅游他们都要教育人家,他刚才那句话确实是触到了杨秋实的雷区。
李苍耳还没敢说话,杨秋实就哭诉:“你好好想想,你考状元上清华,学医八年,我和你爸投入了多少精力多少钱,你心里没点数吗?你这么想,我这些年的付出全都白费了!我和你爸至今替你瞒着,谁问都不敢说你不当医生了,这事要是传出去,我和你爸都没脸活!”
杨秋实丢下筷子,拉起行李箱就要走。李苍耳知道自己劝不住,默默跟着下楼帮她叫了车,送到酒店看着她办好了入住,这才离开回家了。
回到家,面还微微冒着热气,但李苍耳感觉一股酸气从胃里冒上来,梗在喉咙出不去。他没胃病,但胃是情绪器官,无法发泄的情绪都堵着胃里,酸、痛、憋、闷。
李苍耳看着桌上那一整盘煎蛋,木然拿了筷子把一整盘全都塞进了胃里。虽然食之无味,但胃被填满了,好像也就没那么难受了。
放下筷子,李苍耳挤出理性来审视了自己,给心理医生发了消息——
【抱歉深夜打扰,我需要新加一次咨询,越快越好。】
医生回复——
【明天下午六点。虽然不知道有什么突发情况,但是想分享一个心理圈表情包给你。】
表情包的图案是没有干透的水泥地面上满是凌乱的踩踏痕迹,两个人拿着刮刀在旁边试图抹平水泥,配的文字是【父母一句话毁掉心理医生半年努力】。
李苍耳看着那表情包,勉强笑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