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做了一次心理咨询后，李苍耳心里那块被破坏的水泥地又稍稍抚平了些。
除了谈到父母之外，他和医生还聊到了事业选择的问题，医生没有去评判那条路更好，只是引导着他去拆解自己内心真正的想法，并且说从心理学角度讲 ，不建议人在经历情绪剧烈波动后做决定。
情绪冲击之后的决定往往也是冲动的，所以李苍耳暂时保留两个选择，他答应了兼职帮老同学做事，前提是在茶树坪远程居家办公。同时又要去医院续假，继续停薪留职，保留做回医生的选项。
第二天一早，他李苍耳在早交班的时间去了科室，找科主任签字。办公室里，从护士交班开始，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和从前没什么区别。唯一的不同是，李苍耳从前在门内，现在他在门外。
门外，有几个病人家属探头探脑地围观。李苍耳没穿工作服，和这些人站在一起，别人也不会知道他是这里的医生，可他脸上不自觉地微微发烫，仿佛自己脑门上写着“失败医生”几个大字。
交班结束，几十个医护鱼贯而出，科主任看他站在边上，歪头指示其他人先去查房。他自己则转身走向了主任办公室，李苍耳跟了上去，把请假条递了过去。
主任拿着笔敲打纸面，“我真不想给你签这个，你不行就回来线上门诊收病人，手术排给武主任做。”
“谢谢主任，我还是想再休整一阵子。”
主任龙飞凤舞画下了签名，抬头叹气：“不要拖过九月，到时候新进了人我要调整分组，你要是能回来我给你分人让你带组，不带组的副高算不上正经副高。”
“好，我记下了。”
主任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别着急走，去示教室把那台显微镜给我修修，厂家后天才能派人来，欧阳院长着急用呢。”
“好，好，好。”李苍耳连忙点头答应，手术显微镜会用得不少，但全科室会修的也就他了。
李苍耳去院办交了请假条，回科室进了示教室，见一个脸熟的研究生已经在那等着了。
“师兄你可算回来了，这破显微镜这一阵子老坏，主任申请买新的被驳回了，他伤了面子，每次坏了都忍不住骂人。”
上百万的设备哪能说买就买，但领导受了气，小喽啰们不免就要挨几句骂。李苍耳随口道：“有专门的机子给你们练习也不错了，我以前都是等手术室空下来了才能练。”
“那不是大半夜才能练？师兄真牛。”
李苍耳也不看他，盯着机器操作版问：“出了什么故障？”
……
李苍耳埋头修着机器，那研究生接了个电话就把手机递过来，说：“潇潇老师找。”
他说的潇潇老师是李苍耳的直系师姐，学医年限长，同门之间如果相处的好，那可以说是比亲兄弟姐妹还要亲切，李苍耳接过了电话。
“师弟，下午帮我上个操作课。欧阳院长请了海外专家来，强强联手做一例头部连体婴儿分离术。老板指示了，说先培训下硕博研究生，让学生们知道手术具体怎么做，有什么技术难点，然后再去观摩手术直播。课件我都做好了，一会发给你啊。”
“师姐，我那个，我手……”
潇潇师姐个子不大脾气大，塔直接打断，质问：“翅膀硬了？师姐使唤不动你了？”
“不是，”李苍耳无奈地说：“又是修显微镜，又是上操作课的，好像全科室都在想方设法让我回来上班，可我……”
“噗～你想多了。我闺女发烧了，孩他爸有急事，我得请假去照顾。”
师姐家孩子生病，这忙必须得帮了，李苍耳答应了，“好，那我来上课吧。”
修好了显微镜，李苍耳打开了师姐发来的课件，欧阳院长要和海外专家做头部连体婴儿分离手术，这手术的珍贵之处不仅在于其难度大，更在于它很罕见。
近些年来，产检排畸基本普及，所以极少有严重畸形的连体婴儿出生。即便存在，因手术风险太大，大多家长也不敢冒险手术。因此大多医生神外医生别说做这个手术了，就连观摩的机会都很少。
仅仅是看这些资料，李苍耳心中就生出了不可抵挡的好奇，这手术对外科医生来说就好比是武侠世界里的至高无上的武功秘籍，谁看了都会心动手痒。更何况，每一对连体婴儿的情况都是不同的，虽然全世界范围内有数十例连体婴儿头部分离手术记录，但以往的手术方案只能作为参考，每一例手术都是独一无二的。而何其中的挑战性，足以让所有有追求的外科医生兴奋起来。
更何况，欧阳院长还请来了廉姆斯博士，他是这个领域内的权威专家，他的团队在过去的二十年里成功分离过多对头部连体婴儿，如果能观摩他的手术，那就好比是跟着武学宗师学艺，收获绝对非比寻常。
师姐的课件已经做得够细致了，但李苍耳技痒，多添了个国外的案例上去，又悄悄演练了高难度操作。忙这些事情的间隙里，他只吃了两个巧克力棒，却浑然不觉饥饿。
李苍耳消化好了课件，胸中有成竹，下午的操作课自然也是行云流水，很顺利地讲完了。
就在快要结束的时候，欧阳院长推门进来，见是李苍耳在上课，微眯的小眼睛瞪圆了，但当着一众后辈，他也没说什么。
等学生们走了，欧阳院长直截了当地说：“下周你上台吧。”
“我？不行吧。”
“叫你顶一下器械护士的位置，”欧阳院长压低了声音说：“手术操作我已经和威廉姆斯博士演练过了，但是你也知道，我这英语读写没问题，但是发音不太标准，我怕台上有什么状况说不清，你在边上递器械，万一需要你还可以顶一下翻译的工作。”
其实科里年轻一辈医生的英语都很好，换别人来做这工作也绝对没问题。但欧阳院长是他硕博导师，如师如父，他一定也是想这事让自己回归工作吧。虽然最近私下练习时偶尔还是会手抖，但李苍耳没理由拒绝导师的好意，也愿意尝试一切有可能治愈自己的机会。
“好，但是我请假了上手术不合适吧。”
欧阳院长拿着一卷文件拍他脑袋：“我以为你只是手有毛病，怎么脑子也变了？这种机会要是放在从前，我不说你自己主动就来抢了。成大事者，就是要敢争敢抢，把你从前那性格找回来，要不然你不走我也要开除你，亲自开除！你别着急回山里隐居，好好给我待着，下周上台。”
他从前确实是个极端争强好胜的人，欧阳院长也曾说过他最欣赏李苍耳身上那种天下第一舍我其谁的锐气，可现在那份心劲好像真的没了。
但想要回到手术台，还是要变回去吧。李苍耳点了点头，“我去跟院办说明情况。”
欧阳院长笑了，“我给他们打个招呼就行了，这点小事老师替你解决。晚上看下手术方案，后天汇报，方案学不透我就带别人上台了。”
……
第三日，李苍耳汇报学习成果，欧阳院长甚是满意，叫他去整理病案资料，等手术成功后写案例报告用。这种极好发表的案例报告都安排给了他，老师的偏爱显而易见，李苍耳心中感激之余，也多了些歉疚。
但整个科室因为这例难得的手术而兴奋，李苍耳深受感染，也全心投入，感恩的心事件也暂时被抛诸脑后了。
可意外不期而至，连体双胞胎不慎摔倒伤及头部，提前进了手术室。
为了给后续的分离手术探路，欧阳院长亲自做了这次紧急手术，李苍耳也跟去了，在旁边围观。
……
这一下摔得不轻，但在神外这只是入门级手术，欧阳院长做完主要操作，本来应该交给一助刘鹏来收尾了，但他却示意先停下。
“已经开颅了，今天就把一期手术做了吧，免得俩孩子多遭一次罪。我这边暂停去通知家长，小刘留台上，苍耳去喊人。”
李苍耳知道一期手术要做双胎的共享动脉分离和头部初期重建，自然也知道该叫谁来，可是还有个问题需要请示，他忙问：“老师，外籍团队的许可证还没下来，按规定他们还不能上台手术。”
外籍医生来华短期行医是有相应的管理办法的，需要申请拿到“外国医师短期行医许可证”才能合法行医，否则只能进行学术交流，不能直接为病人做手术。欧阳院长也按要求帮他们提交了申请，只是许可证要下周才能拿到手，这也是他们把手术日期排在下周的原因。
欧阳院长摘下手套，正色道：“我单独主刀可以完成，请外援一是交流经验二是给家长安心，我们科室技术水平不在他们之下，只是国外有些人观念问题不做产检，导致外面连体婴儿更多，经验也更足，这跟云南那边的医院擅长治疗菌子中毒是一个道理，地域优势罢了，苍耳不要妄自菲薄。”
这倒也是，欧阳院长的能力李苍耳再清楚不过了，他确实能独立主刀完成这次手术。
……
临时改期自然有很多不便，但事关重大，又有副院长领导，神外麻醉和整形外科组建的超级团队很快调整好了工作，齐刷刷站在了手术台上。
李苍耳也戴了一只印着海星图案的手术帽上台，顶了器械护士的位置，在次黄金位观摩手术。
海星是一种断臂后仍然可以生存的物种，李苍耳选这个帽子，也是希望这对刚满一周岁的双胞胎姐妹能顺利撑过手术。
手术开始，欧阳院长在显微镜下细细分离着姐妹俩的共享动脉……
颅脑部位的动静脉供养大脑，保证颅脑组织的正常生理活动，如果发生血管破裂出血或者是血管闭塞缺血，都会导致脑组织受损，进而造成功能丧失、瘫痪，甚至危及生命。所以，这场手术的难点之一就是要在分离共享动脉的同时，还要保证双胞胎的脑部血供，否则手术就算失败。
不知过了多久，欧阳院长定声道：“成功分离了动脉A，已夹闭。”
动脉A是术前扫描建模时取的代号，这条血管A对双胞胎中的妹妹至关重要，夹闭可能导致脑缺血，但分离这条动脉又是手术必须的。欧阳院长宣布夹闭的那一刻开始，所有人的视线都在麻醉师和麻醉监视器上。
……
漫长的五分钟后，麻醉师宣布两个患儿血压平稳，可以继续手术。
太好了，李苍耳抬头看了眼手术室墙壁上的计时器，手术时间已经累积到七个多小时了，双胞胎终于平安闯过了第一个难关。
但闯过第一关并不意味着危险解除，接下来也还是抢时间，要切断这条动脉，分别吻合重建给两姐妹。
李苍耳没等欧阳院长说话，就递过去了相应的器械，可他接器械的手却滑了一下，器械掉在了手术铺巾上。
“给我补糖。”欧阳院长额头冒汗了。
七个多小时了，神外手术都专注度和操作精细程度要求极高，欧阳院长五十岁了，他能撑到现在已经很厉害了。但术前准备匆忙，万事俱备唯独忘了给他加餐，他一定是饿到晕台了。
护士拆了一袋葡萄糖塞过来，欧阳院长大口灌着葡萄糖，打手势示意一助接手做重建。
一助刘鹏是比李苍耳大五届的师兄，年资更高经验更足，但他一向为人谨慎，这些年又把主要精力放在科研上，手术只捡中低难度的做。李苍耳看他神色紧张，果然是没有把握。
刘鹏转头，悄声对李苍耳说：“师弟你来，你技术比我好。”
要说从前，李苍耳的技术确实强过刘鹏师兄，可他久违手术台，实在不敢贸然接手。只能低声回应：“我太久没上台了，不合适。”
威廉姆斯博士不知有没有听懂两人的谈话，但他一定知道时间不等人，他用英语说：“没时间了，我来做。”
“可你的许可证还没发放。”李苍耳也用英语提醒他。
“我不在乎，起诉我！关我进监狱！我要保护小病人！”
李苍耳心头压过黑云，他应该接手的，可他好像做不到，他从未觉得自己是如此无能，如此羞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