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苍耳从父母的质问和拉扯中挣扎出来,想要去找余知乐,却被余跃龙拦住了。
他递过来两页纸,笑得轻蔑,“看看吧,是她写的。”
余知乐演讲的过程中停顿过,李苍耳猜到她可能临场换了讲稿,于是便接下来,借着讲台边上的光看。
果然,如他所料,原版的讲稿是针对他的,字字扎心。李苍耳折好稿纸递回去,并没半分不悦。
“你不难过?这稿子可是要给你公开处刑啊。”余跃龙问。
“没讲出来,我很高兴,她对我,并不是只有恶意。”
“呵呵。”余跃龙轻笑两声,“这局算平手,你等着吧。”
“所以叔叔是承认了,这份稿子有您一份功劳?”
“我的孩子,我最懂她。”
“但您不爱她。”李苍耳心中窃喜,余知乐受影响后写出这份稿子,但却没照着讲出来,也许是想结束冤冤相报,也许只是想做个理智体面的好人,但对于李苍耳来说,这已经无限接近于爱意了,所以他高兴起来了,也不去想今天回家后会接受怎么样的审问,只一心想着余知乐。
“你还是太年轻,天天把爱不爱的挂在嘴边。”余跃龙说这话时脸上挂着众人皆醉我独醒的笑。
李苍耳自然知道,凡俗社会,爱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其实并不存在。所谓爱情,很多时候也不过是两个人心照不宣的表演罢了。
他从前也不追求这个,但认识余知乐之后,他渐渐发现自己心里多了感性,多了渴求,多了近乎幼稚的理想主义。他是想要一份真爱的。
和余跃龙正面宣战过后,他也曾想过要用什么方法什么手段将余知乐引向自己这边,可复杂的思维终究抵不过单纯的心念,他只想展现单纯的爱意,只想出于爱去帮助她,如果她能看到这份爱,那他便满足了。如果她能回应这份爱,那他就会是世上最快乐的人。就是这样。
“您就当我是恋爱脑吧。”李苍耳这么说了,告别了余跃龙,他已经放弃向他解释自己了,他们不是一路人。
再次去找余知乐,却被一个拿着弹弓的女孩堵在角落里了。
“你就是李苍耳?”
“是。”李苍耳看她的制服,显然就是体校的运动员,很可能就是跟着余跃龙练射击的。
她扬着弹弓,挑眉,“就凭这个,五十米内,我可以打烂你眼珠子。”
“我信。”
“我带你去找她,别让你妈欺负了她。”
运动员大多性格直率火爆,李苍耳有几分怕她的弹弓,但还是为余知乐高兴,有这样的妹妹护着她。
“我妈和她在一块?带我过去。”
女孩点了头,带着他悄悄摸过去了。
走到转角处,还未见人,李苍耳就听见了她们的声音。
“你听好了,只要有我在,你就别想进我家的门!”这是他妈的声音。
李苍耳皱眉,这话说的也太丢人了。
“阿姨您可真幽默,演韩剧呢?我说清楚了,我对您家儿子没兴趣了。”
余知乐的声音又让他伤心起来了。
“没兴趣了,那就是以前有?”
“现在没有了,您放心。”
“好,你最好是说到做到。”
安静了一会儿,李苍耳本想过去看看,但余知乐的声音再次响起,“阿姨,谢谢你。我呢,花了十年时间想要超过李苍耳。我原以为会很难,但认识您之后发现,可能都不用我做什么,您就把他给废了,我可真要谢谢您啊。”
李苍耳听着,心头一紧,她这话看似在挑衅,但实则是提醒。她也想要帮我吗?
“你说什么呢?”杨秋实的声音里带着恼羞成怒。
“我是说,我不用去赶超李苍耳了,您的完美主义会毁了他的,我等着看那一天就行了。”
李苍耳在转角处躲着,几乎抑制不住想要冲过去拥抱她,但杨秋实在,他不能把事情弄得更复杂了。
杨秋实又嘟囔着骂了余知乐几句,从另一条路走了。
弹弓女孩示意他不要动,自己先去找余知乐了。
“师姐你没被吓到吧。”
“没劲,怎么不说给你五百万离开我儿子呢?”
“看样子没被吓到,师姐气势很足。”弹弓女孩说完这句,轻声问:“你要见那位吗?要是不想见,我就把他弄走。”
这一刻,李苍耳恨不得心跳都停下来,好听清楚她的回答。
“见吧,有事问他。”
“要我留下吗?”
“不用,不用,他其实是个特别好的人,只是承载了太多不该算到他头上的情绪。”
她这样真诚,教人如何割舍,李苍耳听到这句,主动过去,看着她在幽暗中仍然闪闪发亮的眼睛说:“你说的话我都听到了。”
余知乐却没接这句,只是介绍弹弓女孩,“蒋文文,我爸的学生。”
蒋文文做了个我盯着你的表情,走开了。
余知乐打开包,拿出一百块钱来,“你棋谱里的,还你。”
“收着吧,我前天从你钱包了拿了一百。”
她收回手,说:“信,我今天才看到。”
李苍耳自然知道,她说的是他八年前写给她的信,“我等了一个寒假,你没有找我,我就猜到你可能都没打开那个箱子。”
“是。”
余知乐默默走了几步,在边上的长椅上坐下了。
李苍耳跟过去,也坐下了。
“说说吧,说说那次比赛,我不信是我爸说的那样。”
“你爸爸怎么说?”
“他说你说是为了冲击保送才作弊的,我一开始信了,后来又觉得应该不是那样。”
“你肯信我?”
余知乐微微蹙眉,“我今天见你,单纯是想知道那次比赛的事,没别的想法。辛苦你把情绪收一收,说事。”
李苍耳点头,盯着前方摇曳的树影,慢慢说:“其实我并不是很喜欢下棋,学棋打比赛,都是为了我妈的公司,她那边需要包装神童人设来做营销。因为不喜欢,动力又来自于外部,所以我下棋很一般,和你比不了。那场比赛前,我教练路老师帮我复盘了你的几盘棋,我就知道肯定赢不了了。但那时候,我妈的公司正好走到了关键期,她……”
那天的情景,一段一段的留在李苍耳的记忆里,有的很模糊,有的却刻骨。
他和路老师复盘了对手的棋,路老师说:“对方是女孩,年纪还比你小,但天赋强,学棋时间也比你长,大赛经验也要更丰富些,别小看人家,但也别自暴自弃,好好迎战就是了。”
“嗯,我在想另一个问题。”李苍耳是被杨秋实逼着下象棋打比赛的,所以他其实不太在乎输赢,他把他想的另一件事说了出来,“路老师,我在想。大部分人都觉得男的下棋更强,其实是因为大部分女生不会被送去下棋吧。这事和受教育一样的,旧社会女性大部分没机会接受教育,才显得男人似乎更有才华,但机会均等的情况下,女孩也不会差,对吧。”
“还能想这个,你倒真是够放松。对,旧社会浪费了很多女性的天赋啊。”
师生两人聊着和比赛不相干的话,杨秋实进来,问:“能赢吗?”
路老师摇头。
“必须得赢。”杨秋实阴着脸,也没把路老师支出去,就直接说了。
“我尽力,但除非对手发挥大大失常,否则赢不了。”
杨秋实却压低了声音说:“路老师教你的那套手势还记得吗?”
他知道她在说什么,路老师嗓子哑过两个月,为了教学方便,就自己编了套指代棋子和落子位置的手势,简单一比划他就能知道老师叫他动哪颗棋子,知道落子何处,别人又看不懂。
“你要我作弊?”
“你帮帮老妈,公司在危急关头,有个噱头炒一炒,可能就起来了,要是不成,那我这些年的心血就全赔进去了。”
李苍耳并不清楚她公司具体业务,但杨秋实那一阵忙得焦头烂额,几乎已经睡在公司了,偶尔回家也是满面愁容,他知道她说的大约没错。
杨秋实看他不说话,继续低声嘱咐:“你先自己下,路老师做好准备,关键时候提醒一两步,可能就改变局面了呢。”
李苍耳看向路老师,他一直没说话,但轻轻点了头。
李苍耳不再辩解,他知道路老师家孩子重病是杨秋实借钱给治的,所以他一定会答应帮忙作弊的。李苍耳只是暗下决心,不听他们指挥就是了,反正棋子在他手里,他想怎么下都可以。
比赛开始后,如他所料,对面的少女虽然笑得很甜,但棋风狠辣,步步紧逼,逼得李苍耳只能被动与她周旋,且战且退。
少女脸上带着天真的傲气,每走出一步,都靠在椅背上,微微扬着脸看他。
李苍耳算着棋,无意间和她四目相对,竟被她眼神压制,不敢多看。
躲了她的眼睛,又对上了台下杨秋实的眼睛,她拼命示意,李苍耳顺着她的视线去看,路老师果然给了提示。李苍耳悄悄在心里算了下,确实比他自己想走的棋路要好。
可他不想听,作弊实在太可耻了,更何况是对着这样的一个明媚少女。李苍耳低头苦思几秒,按自己的想法落了子。
对面的少女轻笑一声,很快走出一步,手里捏着吃掉的棋子,低声说:“算得出我几步赢你吗?”
他算得出,但仍在负隅顽抗。
但他知道,这局棋一步步走下来,她始终游刃有余,不假思索,但他却要用尽全力才能勉强应付。李苍耳心里生出了从未有过的挫败,在这样的竞技中,天赋差一分,实力便要差十分,他很清楚,就算是回去再练几年,他也赢不了。
但就算是输棋,也做个正人君子吧,李苍耳没抬头,按照自己的想法走了一步。
对面很快落子,笑着比了个数字,李苍耳知道那是她算出的步数。
可场下一个熟悉的喷嚏声,让他不由得抬头去看。
李苍耳看到,杨秋实坐在边上,仰天抹泪。
妈,我作弊拿冠军真的能帮到你吗?就是这样一个念头,李苍耳捕捉到了路老师的提示,不自觉地照着走了一步。
落子的那一刻,他后悔了,但下棋讲的就是落子无悔。他抬眼看对面,她终于离开了椅背,身体前倾着,仔细盯着棋盘看了好久,走出了一步。
现场的大棋盘随之而动,人数不多的观众席也微微躁动了起来。
李苍耳看到杨秋实站起来,用期许的目光看着她。而路老师,早已做好了下一步指示。
一个是他的母亲,一个是初次见面的对手,李苍耳心中的天平渐渐倾斜,终于完全倒向了他母亲。
照着路老师给的指示,李苍耳渐渐逆转局面,逼得对面的少女皱起了眉,也收起了笑容。
……
局势就这样反转,李苍耳在观众的惊叹中赢下了这盘棋。
这棋走势出人意料,在成年职业棋手赛中也许不算太罕见,但在未成年组算是炸了锅,现场裁判等人待棋局落定,就围在一起聊了起来,甚至忘了走下面的流程。
但对面的少女红着眼咬着唇,却依然站起来,轻轻鞠躬,并伸手要同他握手。
对弈双方选手行礼握手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了,但李苍耳心里有鬼,心虚起来,竟后退一步,没敢同她握手。
她在原地僵了一会儿,突然冲向了桌前将自己的名牌撕了,又翻出她的比赛记录来,拿笔全部涂黑了,在众人的错愕声中跑掉,后面的颁奖礼也没出现。
所有人都在议论,李苍耳默默听着,他们说她气量小输不起,说多半是因为年纪小,又是女孩。李苍耳知道他们说的都不对,但他没办法反驳了。
讲到这里,李苍耳对余知乐说:“那天回家后,我记了棋谱复盘,但却怎么都想不起来你叫什么,就连你的脸也是模糊的,好像大脑故意抽掉了关于你的具体记忆,好让我心里好过些。”
余知乐的表情在短时间内由震惊变为失落,再到不解,“你居然连我的名字都没记住?”
“是。”李苍耳知道承认这一点对他们的关系没有好处,但他无从辩解,他回想起来也觉得很诡异,可事实就是这样。
余知乐转过脸,不再面对着他,“创伤后记忆受损是有可能的,但我真的无话可说,无话可说了。”
“所以你在那次比赛之后就不下棋了?”
“那倒没有,我又练了半年,特意等你高考后去你那个棋馆找你,但他们说你不下了。我心想,人家天赋那么强都不下了,我又为什么非要继续下棋呢?”
她说的似乎很轻松,就像再说别人的事情一般,可李苍耳听了,陷入了彻底的绝望,当他发现自己就是那个死敌时,他觉得还不算绝境,他们的感情似乎还可以抢救一下。但现在,他绝望地意识到,他们之间有一个解不开的死结。
“求你了,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了。”余知乐留下这句话,默默走了。
“好。”李苍耳想,如果他的出现只会让她痛苦,那确实没有必要再见面了。
想到现在可能就是最后的对话机会,李苍耳补了句:“对了,我没拿过志愿者银奖,很可能又是我爸编出来的。你,还要回茶树坪吗?”
余知乐似乎想了想,但又什么都没说,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