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阴暗面真的很可怕,恨意受到鼓舞之后,余知乐文思泉涌,很快就写好了演讲稿。
稿子大概是从体育比赛中的安全出发,劝导运动员不要随意挑战高难度项目,然后把李苍耳野外急救最终导致不能做手术这件事引出来。
余跃龙看了,皱眉点评:“前面可以,但中间写他救人就没必要了吧,你这是杀人诛心还是表扬他呢?”
“要那么狠吗?”
“要,我经常跟体校学生说,强劲的对手鲜少有脆弱的时候,如果能抓住机会,必须一击而中。”
余知乐听他这么说,把稿子改得尖锐了点,但同时也觉得自己变得卑劣了起来。过去十年,她是堂堂正正在追赶李苍耳的,虽然几乎全是败绩,但可以说光明正大问心无愧,现在竟然要用这样下作的手段去对付他,这让她有些厌恶自己了。
可是一想到是开启了她的十年追逐和败绩,余知乐软下来的心又狠了起来。
余跃龙看过第二版稿子,很满意,找人把余知乐的演讲排在了体校领导之后,说那个时段重要人物都在,那个时候讲出来杀伤力更足。
好吧,就这么办吧,十年的恩怨,就是卑劣一回又怎样呢?
……
下午五点多,余跃龙就催促起来了:“走吧,时间差不多了。”
“别急,换个裙子去,年轻轻的女孩子穿这么强势,哪个男孩子愿意接近啊?”老妈非要拉她换衣服。
余知乐照照镜子,她打扮的挺好看的呀,只是不太温柔嘛。
老爸打量了一眼,数落老妈说:“你不懂,这衣服选的好,穿裤子才有气势嘛。女孩子在社会上本来就不被重视,穿个裙子显得更弱更好欺负了。”
“你这样教女儿,她怎么嫁得出去嘛。”
余跃龙冷哼,“新时代了,没本事的女人才嫁到别人家去看人脸色呢,我这样教女儿,我看好得很。要是有人能欣赏咱们乐乐这样的,那我也不反对。但要是奔着贤妻良母来的男人,我看不上。”
“就是,老爸说得对。”余知乐对着镜子扎头发,同时也在想,余跃龙这样一个虎爸,她却不总是在恨他,可能也因为他只鄙视弱者,却不看轻女性,只鞭策女儿去成长去厮杀,却不要求她温柔贤良惹人爱。
收拾好了自己,正要出门,余跃龙却站定说:“差点给忘了,有个同事家孩子也学医,要考研了,你有啥资料在家吗?找几本我给人送过去。”
“爸你忘了?我保研的。”
“那就找点沾边的资料,送这种东西,送的是人情。”
“好吧。”余知乐答应了,回屋去翻书柜。
但一打开书柜下层的门,她就想起了一件事。好多年前,她高三的时候,余跃龙往家里带过一箱子资料,说是管李苍耳要来的。她那时候心高气盛,不肯用他的资料,说靠自己也不会考得比他差,那箱东西就被封起来塞进书柜最底层了。
余知乐抬头看了眼门口,见余跃龙不在跟前,就悄悄拖出那箱子,打开了。
箱子最上面是一个黑皮笔记本,本子下露出百元大钞的一角来,好像是故意勾着人去翻看。
余知乐拿掉笔记本,看到百元大钞被夹在一本棋谱里,顺手翻起来看,发现里面不止夹着钱,还有一封信。
信封已经微微泛黄了,但上面的字还清晰可见——写给下棋的学妹。
这是李苍耳写的?余知乐又翻开那棋谱,扉页上可不就是他的名字嘛。
余知乐正要拆开信封,就听到余跃龙的脚步了。
“走了走了,再不走要迟到了。”
“哦。”余知乐将那份信塞进包里,拿了几本资料出去了。
去体校的路上,余知乐就坐在副驾,没有机会看信。
到了体校,余跃龙又拉着她到处去跟人打招呼聊天,自然也是没机会。
究竟写了什么呢?越是看不到,越是好奇。以至于李苍耳都走到她面前两米处了,她才发觉了。
要打招呼吗?要说什么呢?装作若无其事,还是拉他出去问个清楚呢?余知乐心里定不下来,索性就躲,于是就在他走到自己身边的那一刻,很生硬地转过身,无头苍蝇一样乱走。
此时誓师大会还没开始,一屋子运动员和教练都安静不下来,到处都是人,人人都在走动。可余知乐不管往哪走,都是鬼打墙一般,李苍耳永远都在她十步之内。
靠,余知乐恼火,索性往角落走,低头进了卫生间,站在洗手池前发呆。
可他竟然也跟进来了。
“你进来干嘛?”余知乐问。
“这是,男厕所。”
余知乐细看镜子,果然对面就是一排小便池。里头一个男的推开隔间门出来,看见她也大叫了一声。
尴尬,太尴尬了,余知乐表情尚且还管理得住,但低头往外走时,慌乱中踩到了他的脚。
李苍耳轻轻笑了一声,伸手悬空挡在她眼前,拉着她的袖子出去了。
他轻声问:“你看见我就难过吗?”
他的声音透着悲伤,但余知乐只想尽快斩断这段关系,于是冷冷地说:“是,麻烦尽量离我远点吧。”
他听了,走了。
余知乐看着他的背影,打开包想掏出那封信来看。但信还没拿出来,余跃龙就带着个人过来了。
“这你黄阿姨,我们队医,说想跟你讨论点医学上的问题。”
“阿姨好,很高兴能帮忙,但是运动医学我其实也不懂。”
“没事儿,就是想听听你们临床医生的思路。”
余知乐点头,跟着她去了。
再回到会场时,已经是领导讲话了,余跃龙凑过来低声叫她去候场,嘱咐她再看一遍稿子。
最后一个领导讲话完毕,主持人介绍过后,余知乐上场。
“大家好,我是余知乐,我不是运动员,是医生。我想跟大家聊一聊运动保护,聊一聊如何延长职业生涯。”
……
余知乐很快讲完了前面的部分,就要说到李苍耳了,她低头看了眼稿子,抬头要继续讲话的瞬间,和台下的李苍耳不经意间四目相对,心里微微有些不忍。
再想想,再想想。她拧开台上的水瓶,借着喝水扫视台下。
余跃龙已经站起来了,摩拳擦掌着,似乎是他自己要给李苍耳狠狠一拳。
李苍耳坐在人群中看着她,眼里全是温柔的笑意。
真的要照着稿子讲出来吗?
可要是放过他,那十年前那场比赛的仇就不报了吗?
余知乐犹豫着,想起包里的信,心软了下来。
恶意会将他人推入深渊,但释放恶意的人也不能幸免。在释放恶意之前,她还是想要确认过当年的情况,那么现在,就不要贸然出招了吧,说一些自己真正想说的话吧。
余知乐放下水,继续讲道:“前面说过,我不是运动员。但其实我小时候打过几年中国象棋比赛,广义上来说,也算是运动员吧。十六岁那一年,我输了一场比赛,在那半年之后,我彻底放弃了下棋。但最近,我后悔了,后悔受人影响,后悔放弃了自己的爱好和梦想。”
她在心里组织了一下语言,继续说道:“我为什么要讲这个事情呢?因为我想对你们说真心话,不要因为别人而否定自己,不要因为别人去改变自己的人生路径,看清自己的内心,走自己的路,追自己的梦,不管什么结果,都是好的。”
“在座的弟弟妹妹,你们能在运动竞技中走到今天,一定是有天赋的。但当你们走出省,走出国家,你们可能会继续披荆斩棘拿下奖牌,也可能被对手击败。但被打败,也不意味着职业生涯毫无意义。就比如说,大家都知道打羽毛球的李宗伟吧,他在他们国内也是首屈一指的天才,也曾横扫众多对手。但面对林丹,他就成了千年老二。当我站在这里,回望过去十年,我在想,如果李宗伟能提前知道他会被林丹完败,他还会打羽毛球吗?”
余知乐停下来,给台下人思考。
她自己扫视着观众席,注意到余跃龙已经急了,拿着她的稿纸在挥舞着,催促她回归主题。
但李苍耳却伸手给她比了个大拇指。
台下窸窸窣窣地讨论了一阵,最终被主持人打断了,“你们余师姐提出的问题真的是值得深思啊,那就让我们先听听她自己的看法吧。”
余知乐点头,继续讲:“我没办法知道李宗伟怎么想,但我知道我自己怎么想。我想说的是,如果能面对十六岁的自己,我会告诉她,我知道你输了比赛很难过,但我也知道你很喜欢下棋,既然喜欢,那就不要因为痛恨对手而放弃。继续下棋吧,只要继续下去,你就会变得更强。继续下去,就算最终也没能打败那个对手,就算最后也没有拿冠军,你依然是个强者,你的棋手职业生涯仍然有意义。”
余知乐讲完,鞠躬下场,她注意到,除了余跃龙之外,所有的人都在鼓掌。
余知乐没过去找他,自己找了个角落坐下了。
很快,李苍耳上台了。
“大家好,我是李苍耳,我也曾经算是个运动员吧,我也曾经参加过多场象棋比赛。但是我最终却放弃了下棋,不是因为输给了谁,而是因为输给了自己,输给了体育精神。我想对各位说的是,输掉比赛不可怕,但绝不能丢掉体育精神,绝不能为了赢去作弊。是的,我曾经在比赛中作弊了。作弊,应该是我人生最大的污点了,近十年来我都羞于启齿。今天把这件事说出来,既是要给大家举一个反面例子,讲一讲诚信的重要性。也是想向当年被我作弊伤害过的人道歉。余知乐,对不起,十年前我作弊赢了棋,你本来就该是冠军。”
余知乐不由得站了起来,而另一个身影已经上台去拉他了。
“你发什么神经!”李苍耳他妈上台训了一句,夺过话筒说:“我想有必要解释下,那个比赛就是个小孩子闹着玩的小比赛。我儿子上清华不是靠下象棋,也没什么加分,就是靠高考分数上去的。”
现场秩序混乱了起来,但体校规矩严,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余知乐悄悄出去,找了个没人处打开了那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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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棋的学妹,
你好!
抱歉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我是李苍耳,曾与你在第五届述圣杯决赛中对弈。
我,写到此处,难以落笔,但又必须承认,那场比赛中我作弊了,那个冠军应当是你的。
虽然作弊事出有因,但并不妨碍我对你造成了伤害。如果可以,我想和你当面道歉,并尽力弥补过失。
下面是我的电话和地址,请与我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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