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苍耳脱下白大褂丢进污衣桶,正要走,看见同事老赵一脸喜色进来了。
“明天你也休?走,钓鱼去,最近新收了个路亚竿,手痒。”
“下次吧,明天我回家。”李苍耳换好了班,交了班就走,但这几个月来,他的休假动向已经成了科室热门话题,火得跟电视连续剧似的,这回他想静悄悄地走。
但老赵还是反应过来了,他眯起眼睛,“不是说那姑娘今年不考博了嘛,这都见不着人,趁早算了吧。”
“跟她考不考博也没关系。”李苍耳这么说,但其实心里想的是,第一个知道这消息的是我,是我,脸上不自觉的就露出了喜色。
老赵嘴巴一歪,“你没懂我意思,你这样硬挤时间回去,一个月最多也就回去两回。不如在这边找一个,看得见摸得着,多好。”
“别说这种话,不爱听。”李苍耳直接怼了回去。
按说老赵在科里资历老,年纪又比他大十几岁,他不该挂脸,更不该怼回去,但谁让他小看了他对余知乐的感情呢。反正他冷漠不好相处的形象早就立起来了,也不差这一回。
“害,是我想俗了。得,我找小孟钓鱼去。”
李苍耳轻轻点了点头,出去打下班卡去了。
……
到了茶树坪,太阳早已落山了,但借着浅淡的月色,李苍耳看到村口那片荒地里有两个影子在动。
一个瘦长人影在后面追,一个短小狗影在前面跑。瘦长人影突然倒下去,在地上滚了几下才又爬了起来。
李苍耳停下车看,心想山里人养狗都是养大型犬,这种小不点还是第一次见。该不会是外来人员养的吧,比如余知乐?
他静静看着,那瘦长人影歇了歇,悄悄上前去,扑住了短小影子。
“哈哈,这也太可爱了,是余知乐吧,也只有你才会干这种事吧。”李苍耳全然看不清那影子的脸,但无端地,他就觉得那是余知乐。
李苍耳就这么看着,只恨没有一台相机给她拍下来。
合二为一的影子慢慢朝他走过来,但却一直没上坡来。
哦对了,抱着小狗,可能很难爬上这个陡坡。
李苍耳摁了摁喇叭,侧耳倾听。
“我在坡底下,过来接猪崽!”
还真是她!
等等,猪崽?李苍耳过去,蹲下接起了,还真是一头粉嘟嘟的小猪崽。可是要拿这只小猪怎么办呢?
“把猪崽拴你车里再来拉我。”坡下来了指示。
李苍耳抱着猪打开了车门,对着刚洗过的车想了想,还是把那小猪崽固定在了座椅上。
再过去拉她,她爬上来,见是他,反而惊得险些又跌下去。
李苍耳看她,脸上滚脏了,身上沾了些野地里的枯枝草种,看到他眼睛瞪大了,反倒比那小猪崽更可爱呢。
你是在等别人吧。李苍耳还没问出来,就看见一个货车停在路边,朝他们过来了。
余知乐同那人交接了猪崽,李苍耳问她这是什么故事,她说是事故,头也不回地走了。
李苍耳开着车追过去,用车灯照着她,“上来吧,你看你身上滚成什么样子。”
她低头拉着自己衣服看了看,回头过来,默默上了车。
“猪崽早上给洗过澡了,不脏,我……”她拍着自己衣服说。
“没事,很可爱呢。”李苍耳把车停到路边清净处,开了灯看着她摘挂在身上的苍耳子。
她摘了胳膊上的几颗,丢出去,“苍耳,一颗草叫这个名字很好听,但是你爸妈怎么想到拿这么烦人的小东西给你起名?”
“好像是找人算过得,说名字小才不压大运。”
“好吧,什么大运?”余知乐脱下外套来,把粘在上面的苍耳子一个一个摘下来,捏在手心里。
“据说是姻缘。”李苍耳用很确信的语气说了瞎话,看着她,终于忍不住伸手,摘掉了她头发上的一颗。
“啊?瞎编的吧。”
“嗯,编的。后背也沾上了,我帮你拿掉。”
余知乐扯着自己衣领,扭头看毛衣,“我那个,扑猪的时候,把外套脱了,又在地上滚,才弄成这样。”
她总是这样,一尴尬就拼命解释。
“坐起来点。”李苍耳摘掉她右肩的一颗苍耳子,轻声对她说。
余知乐往前挪了点,用上半身倾过来的方式,将后背靠近了他,而不是转过身去。
这样的姿势,让她的脸无限靠近他,李苍耳看着她的耳垂就在眼前,不自觉憋住了气,生怕给她察觉到自己呼出来的热气。
余知乐可能也反应过来了,这样面对面靠近,比转过身去把后脑勺留给他要暧昧得多。但也许是这时候再转身,会暴露她也发现了暧昧的气氛,所以她只是轻轻抖了一下,并没有动弹。
分开后的这几个月里,李苍耳接过了他们关系中的主动权,他执著、坚定,又厚脸皮,就连他自己也没想到他能在一段关系中做到这样主动。但这些主动全都是情感上的,在肢体接触上,他始终站在她画好的界限之外,不敢逾越一步。
现在,他们久违地靠得这样近,让他多了些肖想,她已经不那么排斥自己了吧。
“You are all over me。”她突然冷不丁说了这么一句。
“啊?”李苍耳的手此时正在她腰间,听到这句简单的英文,不由得多想了些,想了想具体要做什么,才能叫all over her,已经摘下那颗苍耳子的手也不免在她腰间多停留了两秒。
余知乐当然感受到了这个变化,因为她向后躲了一下,摊开掌心,亮出一把苍耳子,“我是对这东西说的,不是你!”
可她看过来的眼神,却像从前他们在她房间里,他开了灯叫她看着他时那样。
她该不会真的想要?
不,不该这么想。我是被选择的那一个,我无权做出这样的推断。更何况,似乎男性更容易误以为异性有那种想法,而对方很可能全然无意。
李苍耳真切意识到自己面对她时,身心两个层面都有着难以磨灭的欲望,因此又自卑了起来,他什么都不能做,只能等她发落。
“对不起。”他退回去,尽可能地远离她,对着自己那一侧的车窗吹了会儿风,又重新启动了车子。
又是一路无话。
到了医疗站楼下,李苍耳才意识到,他最近回来过好几次了,但在那个被丢苹果的雨夜之后,他还是第一次回来。
他拎起后座的苹果给她:“赔你的苹果。”
“我只丢了一个。”
“还晚了,算滞纳金。”
余知乐没再说什么,拎起苹果下车走了,头也没回,一步又一步,就那么决绝的上了楼梯。
李苍耳心里泛着酸涩,看着她将要消失的背影,突然意识到,她紧握的右手掌心里,有满满一大把苍耳子。
捏着带刺的东西,不疼吗?疼,又为什么非要捏着呢?
李苍耳下车追上去,在那扇门关上的前一刻拦住了她。
“我的房间早就不欢迎你了。”她进门去,要关门。
李苍耳拉住了门,但还是站在门外,“给我看看你右手。”
她的右臂下意识地向后躲。
李苍耳抓住她的手腕,将她的右手放在他们视线之间,从小指开始,一点点掰开了她的右手。
她的掌心果然躺着苍耳子,借着室内的光,可以看出果子挤在一起,刺都歪了。
余知乐甩手想要丢开它们,但有几枚扎进肉里了,着力甩了好几下才甩开。
李苍耳又抓住她的手摊开,果然看到她的掌心有一大片细细密密的小血洞。
余知乐甩开手退回去,又要将他们之间的门关掉。
李苍耳向前迈了一步,走进了那个她说不欢迎他的房间。
“和我相处,需要悄悄自残吗?”
“出去!”
“不对,你想要忍着不做什么,所以才把自己弄疼,对吗?”
她抿着嘴不说话,李苍耳找了个镊子,抓着她的手,在台灯下一点点地挑那些扎进去的刺。
“嘶!”她倒吸了一口气。
“疼吗?对不起。”
“这有什么好道歉的!”余知乐眼神陡然一变,抓起桌子上的瓷杯在桌角摔碎了,握着那残破的瓷片冲过来,将那瓷片贴在了他颈动脉相对的皮肤上。
李苍耳没有后退,“好几个人都说怕你,但我好像从来都没有怕过你。”你是牙尖嘴利的小猫,但总是要扮成大老虎。但这句他留在心里没说,因为预判到她会生气。
余知乐死死盯着他,脸上露出一种完全不可信的杀意。
然后他听到瓷片落地的声音,然后他看到她的脸极速靠近,然后他尝到了她的嘴唇。
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热烈地亲吻着他。
李苍耳本就没想明白,她是怎么从想杀了他突然变成想要亲吻他,而他能呼吸到的空气又越来越稀薄,因此脑子里逐渐升腾起了充满水汽的密云,烧得他头晕。就连她何时拖着他到了床边,又是何时扯开了他的领口,他都是茫然的。
但余知乐突然停下,从他身上跳开,又用力扫了他一眼,挑眉,“我忍的就是这个,你满意了?开心了?”
李苍耳坐正来,拍了拍自己脑袋,“我,我只是希望你不要因为我去伤害自己。我来找你,也没想着要发生这种事。不对,也不是不想,是没敢抱有这种期待。”
“那为什么不推开我?您不是很骄傲吗?”余知乐话里明显带着怒气。
“如果这就是你想要的,我,”李苍耳低头,“我太想留住你了,我已经没有那种骄傲了。”
余知乐扭脸冷哼一声,“你说我仍然对你有感情,对,你说得对,我确实有。你列个一整个白板的计划来挽回我,我看见了,但还是愿意按照你的计划走,这我也认了。我不愿意承认的,我认了。我想控制住不做的事,我也做了。难道还不够你骄傲的吗?”
李苍耳站起来,拉着她的手腕说:“你终于肯承认了,我应该是要高兴的。可是你对自己的情感很愤怒,对不对?”
余知乐甩开他,“对,因为你,这十年来我总是对自己失望,对自己愤怒,我知道你只是中转站,问题出在我的父女关系上,可是我就是没办法和他对抗!我就只能对着我自己生气。”
她开门出去,扶着栏杆仰着脸,呼吸节律明显过快了。
李苍耳找了个纸袋给她呼吸,“你这样想,不怪你自己,怪我,你明明可以假装这些想法不存在,是我三番五次回来提醒你,是我不对。”
“可是我又怎么能把我自己的苦水倒给你呢?”她突然流下泪来,大口喘着气,断断续续地说:“我原来以为,你一直以,胜者的姿态,过着我羡慕的人生。之前,之前做不了手术,就是你完美人生里,唯一的缺憾了。最近我才知道,过去十多年,你就像是,一个不会游泳的人,泡在一个,又深又冷的水潭里,每时每刻都在挣扎。”
李苍耳抱住她,抚着她颤抖的肩头,“别急,慢慢说。”
她用力的吞咽了下,“我看你写的那些,想变成鲸鱼,想变成豹子,变成水母,就是不想作为人,活着。我,我一开始想,哈哈,李苍耳也不是那么强大的人,我总会赢过他的。”
李苍耳轻轻拂去了她脸上的眼泪。
“可是,可是我高兴了一小会儿,我就高兴不起来了。一个人连想死都不敢写来了,只敢借着假如开头编故事,说我不想作为人活着了。为什么,因为想死的意识太真实,真实到都不敢面对了。我看过了那些,又怎么能把我人生的烂账算你头上呢?”
“对不起,我,”李苍耳俯身,吻了她带泪的脸颊,紧紧拥住了她,写下那些以“假如”开头的绝笔的缘由,也一幕幕翻了上来。
余知乐掰过他的脸来,“你别哭,我好不容易哭够了,你又哭,我没办法。”
李苍耳说不出话来,但他原本特别怕哭的,因为只要哭了,杨秋实就会说哭够了再来告诉我你错哪了,然后把他一个人丢下。可是他现在不怕了,余知乐不会丢下他。
余知乐在他耳边说:“好吧,我其实也挺想看到你在我面前哭呢。以前,你知道我最生气的是哪件事吗?你妈妈来那次,我心疼你,等你回来谈心。结果你板着脸,什么都不肯说。”
“我,”
李苍耳被打断了,因为楼下在喊——
“余知乐!下来!你翅膀硬了,敢瞒着我不考博了?”是余跃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