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知乐送走了个上山划伤腿的护林队员，坐回桌前苦思，张爱林最近还是不肯去医院复查，复建也从不主动做，仅靠医生和家属辅助收效不佳，到底怎么才能把的人生信念激发起来呢？她一时还想不到答案。
高明明冲进来喊：“快，拿急救包走，村口路边出车祸了！”
“严重吗？伤了几个人？”
“货车，司机倒是没事，但是……”高明明停住不说了。
山区交通不便，很多居民也坐货车出行，余知乐心头一紧，如果是坐在货厢的乘客出事，那恐怕会很严重。
高明明附在余知乐耳边说了几句，余知乐愣了一下，但还是拿了急救包出去了。
去现场的路上，她拐道去了氧吧，抓了杨桃来做壮丁。
“我不行吧，估计帮不上什么忙，临床技能早荒废了。”杨桃跟着走了，但很没自信。
“车上拉了很多年纪小的，得尽全力救，我一个人摁不住。”
“啊！”杨桃脸色一变，加速跑起来了。
……
到了现场，杨桃站在原地呆了好半天，转头问：“一车猪崽子，你跟我说是年纪小的！我还以为是小孩呢。”
“猪猪那么可爱，就因为不是人，难道就不救了吗？”余知乐说完，上前去跟司机说明身份，问：“你自己磕碰到了吗？有什么不舒服吗？”
“我没事，您受累帮忙看下猪崽，自家猪场养的，卖钱给孩子交学费。”
“好。”余知乐转头指挥，“师傅，你进货箱把受伤的猪崽挑出来，杨桃摁猪，我来救治。”
“摁猪？”杨桃眼睛瞪得前所未有的大，但还是老实照做了。
在哼唧声的伴奏中，三人分工合作，将受伤的猪崽分拣出来一一救治了。所幸货车只是转弯时撞到了路边的树，猪崽们大多也就受了点皮外伤，有一只挂伤了腿，缝了两针。
状况不好的只有一只，可能是撞到了车厢护栏，精神萎靡不振，余知乐打算带回去照B超看看，也许有内出血。
“你抱着。”余知乐把受伤最重的那只小猪仔塞给了杨桃。
杨桃摁猪累出了一头的汗，但她接过猪崽紧紧抱住，即便是汗水流进了眼睛，也只是甩了甩头，完全没撒手。
司机从车厢中跳出来，拿出几张纸币，硬要塞给余知乐。
余知乐没收，指着杨桃怀里的小猪崽说：“留个电话，这只我带回去，如果能治好我喊你来接它。”
司机点头，“治不好就宰了吃肉，乳猪肉嫩，怎么做都好吃。”
杨桃拿眼睛剜他，“别当着孩子面说这话。”
余知乐看得出她受了触动，等那司机开车走了，直接发动攻势：“去实习考证吧，以后再遇到这种事情，你就可以自己救了。”
“国庆之后不是跟你说了嘛，不了。”
但现在已经十一月了，余知乐给了她转圜的时间。
要真正做成事，有时候就必须往人痛处扎，余知乐低头想了想，也不铺垫了，直说：“你和你爱人出车祸之后，你难道就没想过假如自己一直在做医生，是不是有可能就他呢？”
杨桃直勾勾瞪着她，咬着牙说：“他当时的情况，完全没得救。”
“我知道当时的状况，我听说过。”余知乐当然有同理心，当然不想无缘无故提起别人的伤心事，可她就是想要帮杨桃，“我想用我的方式帮你走出来。你可以骂我可以生气，但是我想问，难道你真的没有设想过，假如命运对你们没有那么残忍，假如他当时还有得救，你会希望自己有能力救他，对吧。”
“你他妈有病！”杨桃抱着猪崽转身就走。
余知乐追上去说：“所有人都知道你伤心你难受，所以大家都避讳这些，什么都不敢提，什么话都不敢说。结果怎样呢？结果就是你一个人静悄悄地呆在苦难里，怎么都走不出来。我就是想问，假如他有救治的希望，你会希望自己当年没有放弃做医生吗？”
“你滚！”她撞开余知乐往前走。
余知乐吃了痛，但还是再次追问：“你暴饮暴食，吃出胰岛素抵抗都不肯就医，你是想慢性自杀吗？”
“为什么非要挑明呢？非要逼我呢？”杨桃一屁股坐在路边，抱着猪崽大口出气。
“因为，我看到过你。”余知乐在她身边坐下，缓缓开口：“李苍耳有没有跟你说过，我们是什么时候确定关系的。”
“没。”
“就是他小舅生日的那个凌晨，我跟护林队进山回来，半夜饿醒了，跑去你家找饭吃，正好他还没睡，就，”余知乐没有继续讲和李苍耳的事，“我们要走的时候，看到你过来了，当时只是不想让你发现，所以就去后面过道躲起来了。然后就看到了你，”
杨桃眼神躲闪，颇有一种隐私被暴露的窘迫。
余知乐继续说：“你知道吧，刚来茶树坪的那几个月，你是我最讨厌的人。虽然天天吃你做的饭，饭也是真的很好吃，但我经常在想，这杨桃难道和我八字相冲吗？怎么就总是坏我的事呢？甚至一度对杨光恨屋及乌，想躲着他。但是那天看到你深夜里躲着大家偷偷哭，肩膀一抖一抖的，突然就心疼起来了。”
“还真没被孩子心疼过，你比我小二十多岁呢。”
余知乐笑笑，“很奇怪吧，说实话你确实有点胖了，背影看起来也有点宽厚了。但那时候就是觉得，你是个可怜的小人，我想要冲过去抱住。”
杨桃抬起头看着她问：“苍耳拦住你了？”
余知乐感叹：“对，现在想想，为什么要听他的呢。他自己就是把所有坏情绪藏在心里，哭也要躲起来自己一个人哭。他这样封闭着自己，又过得有多好呢？还不是宁愿变成动物，也不想作为人活着。”
杨桃腾出一只手来环住她，“我还真是看错你了，我原以为你跟我大姑姐，就是苍耳他妈妈是同一种人。现在看来，你们只是表面上性格有几分像，内里是不一样的，你这人说话直，脾气大，又固执，但内心有一种普遍地爱着全世界的气质，一种母亲般的气质。”
“啊，意思我圣母吗？”
“不是，更像是一种广义上的医者气质，有那种可以疗愈一切的能力。”
“好吧。”
杨桃挑眉，“说实话，我们全家私下里聊，也觉得苍耳是大龄初恋太上头，才会死死抓着你不放。现在我突然有点理解他了，你对在乎的人，就是天然散发着爱，让人怎么能不爱你呢。”
“啊啊啊，不说这个了好不好？”余知乐懵了，怎么舅妈也像她大外甥了，“我们继续说你的事情，我没经历过至爱的离世，所以我也不清楚我帮你的方式对不对。但是我想，问题放在那里，总要去解决，忽略它也不是个办法，对吧。所以你试一试，如果试过了还是不想从医，那我也绝不拦着。”
“为什么不聊你的事呢？你自己也说了问题要解决，不能放那装没看见对吧。”杨桃掰过她的脸，看着她的眼睛说：“你躲着他，如果只是和他别扭，那也就算了，跟自己别扭着，不难受吗？”
“我没有！”
“呵呵，医者不能自医。”
余知乐直接转回原话题：“总之，我想说的是，过去改变不了，但只要你去实习去考证，可能就走出了新的人生道路，可能就会好受些呢。”
杨桃追问：“你俩过去十年的历史也改变不了，那现在呢？以后呢？你内心最真实的想法是什么？你是不是连自己都骗呢？”
余知乐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土，从她怀里接过猪崽，奋力拉起她，“走吧，去看看这个小崽子是什么问题。”
带着猪崽回了医疗站，余知乐拿超声机看了，虽然她没学过兽医，但猪的构造其实和人也没差多少，她基本可以断定，这个小猪仔只是有些脑震荡，并没有大问题。她还辗转找人问了兽医，得出的结论也是如此，于是就按照兽医的建议，给小猪崽喂了点人吃的药，把它放在医疗站旁边的空房间里养起来了。
安顿好猪崽，杨桃自然要走，余知乐问：“想通了吗？要试着做医生吗？”
“我一周后给你答案吧，一周内就别问了，求您了。”
“好。”
……
三天后，猪崽生龙活虎，余知乐叫了货车司机来接，约的是傍晚七点半。
因为货车进村不方便，所以是由她送到村口去。
余知乐抱起猪崽，这小东西病好了劲大了，在她怀里折腾个不停，险些挣脱出来跑到外头去。于是她只能找附近村民借了遛狗的狗绳，把猪崽拴起来，像遛狗那样溜到村口去。
司机说还有五分钟才能到，余知乐便坐在路边石头上，抚摸着小猪仔毛茸茸的脑袋玩。
“回去了少吃点饭知道吗？人怕出名猪怕壮，吃多了，你就活不长了。”
猪崽仰起脸看着她，倒像是听懂了。
“哦呜，太可爱了。”余知乐在它的可爱攻势中陶醉着，手上的牵引绳松了劲，那猪崽竟然跑掉，冲进了路边的野地里。
余知乐只能起身去追。
天色早就暗下来了，又是杂草丛生的野地，它逃，她追，它要是插翅，估计真就飞走了。
余知乐追出去好远，那猪崽还在二十米开外。
“四条小短腿倒腾得还挺快，我靠你慢点啊！”余知乐跌了一跤，在它身后大喊。
猪崽回头看了看，又跑了几步，但可能是被树下掉落的野果吸引了注意，它突然停下来不跑了。
余知乐悄悄摸过去，敞开外套，用一种饿虎扑食的姿势，将猪崽制住了。
“我看看，没受伤吧，还笑呢，咱这山里没有老虎，可还有吃猪崽崽的猛兽呢。”
余知乐骂了几句，抱着猪崽回到大路旁边，对着野地与大路之间的陡坡犯了难。这坡她自己滑下去容易，抱着猪崽上去可就难了。
万幸听到了车喇叭声，是司机来了吧。
“我在坡底下，过来接猪崽！”余知乐大喊。
果然，不出一分钟，一双大手伸过来，余知乐把猪崽递上去了。
“把猪崽拴你车里再来拉我。”
那双手带着猪崽走了，半天没回来。
不是养猪能手嘛，怎么拴个猪要这么久。余知乐正纳闷着，那双手又伸过来了，看着不光不像是干粗活的手，还有些熟悉，可月色太暗了，她看不清。
但总是要上去的嘛，余知乐拽着那手上去，却险些又跌下去了。因为，拉她上去的人是李苍耳。
她还没来得及作出反应，路边再次响起鸣笛，倒真是那货车司机来了。
余知乐看了看，猪崽还真被李苍耳拴在副驾，还用安全带固定住了。她默默解下猪崽，还给了司机。
整个过程中，李苍耳都默默在一边看着，等那司机走掉了，他才轻声问：“这又是什么故事？”
“事故而已。”余知乐自己往回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