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回头看，在茶树坪做中老年女性的妇科健康筛查，确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但到底是做下来了。
“筛出来1个宫颈癌，1个癌前病变，3个高危HPV感染。再加上之前的2例子宫脱垂，足足7个本来不会去医院的病人让我们给筛出来了。这里头可少补了你的贡献啊，怎么样？想不想做医生？”余知乐将电脑屏幕转过去，指着报告结果给杨桃看。
“我就是做了动员工作，主要还是靠你。”
“别谦虚，没你可不行，老姐姐老阿姨们拿我当小孩，我都动员不起来。”余知乐嘴上这么说，实际上，早在她找杨桃帮忙之前，她就已经搞定了村里大半中老年妇女，现在把功劳强加给杨桃，其实是为了引诱她中年从医。
杨桃笑了，“你别说，还真挺有成就感的，以前在公司上班做项目，面对的都是案头工作，就算从报告里看到患者病情好转，也没有什么很切实的感受。做一线临床医生，感觉还真是不一样呢，我以前想着村医就是看个头疼脑热，这半年多看你做的事，我才知道有的村医比大三甲的医生还伟大。”
余知乐拉着她的手劝：“就是说嘛，你现在开始找实习，一年后就能考证了，以后再干十年十五年甚至二十年都是可以的啊，认真考虑考虑呗。难道说，为茶树坪做事，就只有做旅游一条路吗？”
“春来小时候，你大侠师父天天泡在山里，他吃百家饭长大，自然就想为村里做点事。我呢，做氧吧，明面上是为他，实际上也是为自己。找点难做的事，转移注意力呗。”
她终于肯承认这一点了，余知乐乘胜追击：“人各有命，你应该多想想你自己想做什么。”说完了，她有觉得太冷漠，可她确实是这么想的，她很不赞成那种以未亡人心态苟活的观念。
“好，我想想，国庆节后给你答复。对了，趁着还没冷下来，叫你爸妈来玩呗，就住我那氧吧，0折优惠。”
“0折，我面子可真大。”余知乐是愿意让爸妈进山玩玩的，可是国庆这种长假，一般能做择期手术的病人都会避开，医生也轮班休息，李苍耳可能还是会回来的吧，她想起不久前那个暴雨天的心情，又想躲着他了。
“对了，大侠奶奶说十月手术，安排了吗？”余知乐旁敲侧击地问。
“明天就走，国庆手术。到时候家里人都能回来，也不耽误上班。”
“哦，那是在西安手术吧。”
“对。”杨桃挑了挑眉，笑说：“要打探我大外甥行程就直说，我给你看啊。他说3号回来5号走，你是要见面还是要躲着？”
余知乐也不客气了，拿过她的手机看，根据群消息，因为大侠奶奶做手术，她们全家都打算在市里过节，不进山。
“我叫我爸妈3到5号进山，来氧吧住，可以吗？可能还要带上我奶奶。”
“没问题，给你留房，那几天正好明明她家里也过来玩。唉，小高那么尽力帮我，结果这个氧吧没做起来，辜负她了。”
“我看转型转得不错啊，说实话，我之前还想着山里秋冬季节冷，恐怕很难租呢。”
“找准人群降低租金，不难。少部分租给了退休的，大部分租给了那种生活方式博主，那些人在山里养花种菜做饭，拍点视频发网上，还挺红的，一个带一个的，租的比想象中的快，国庆以后就住满了。”
“那以后氧吧那边就是基础维护工作，不需要花太多精力了吧。”余知乐试探着问。
“是。”
“那就实习考证呗，县医院不是有个你同学嘛，找她啊，你要不好意思找我来找她。”余知乐说话间就要拿起手机打电话。
她很想尽快把杨桃拉进村医队列，十月就要开始申博报名了，她今年也提前探路找了导师，准备了审核材料，但要不要报考这个关键问题上，她却有了疑问。
她喜欢做村医的日子，在茶树坪做村医，除了穷就没有别的缺点了。但读博是名校医学生的必经之路，要说放弃，好像还真做不到。
“哇，别逼这么紧好吗？我溜了溜了，余院长您这领导气质太足了，我都不敢再您面前晃悠了。”杨桃有时候会管余知乐叫余院长，一般都是在她下命令的时候这么叫。
余知乐追出去，却见张青山从村委办公室出来，似乎和谁在吵架。
“我说过多少遍了，不想聊这个。”张青山声音不小，但听得出压低了语调。
“可是你爸出事确实和我有点关系，我们得聊这个事。”高明明追出来了。
“所有事情都非要掰扯那么清楚吗？我没怪你，我爸也说怪他自己，这样不行吗？”
“那我们就假装无事发生，就这么继续下去？”
“对。”
余知乐旁听着，对停下来围观的杨桃说：“他俩不会要闹掰了吧，爱林叔确实是从明明那知道自己一开始搞环保的原因是错的，最近他也不好好配合复建，明明应该很内疚。”
杨桃轻轻摇头，“你还真是不懂感情，不是所有人都像你和我大外甥，什么事都要放在脑子里想，刨根究底地想，你俩思考过度了。”
“真的吗？”
余知乐想要过去劝高明明她们，却被杨桃拉住了。
“等等看他们反应。”
不远处，那俩人许久没说话。
“他俩想什么呢？”
杨桃低语：“评估还要不要继续这段关系呗，如果要，那就得忽略问题。”
“啊？”
俩人默默观望了会儿，高明明又开口了，声音比之前小了些，但余知乐还是听见了，她说——
“算了。但国庆我爸妈过来，咱俩的事，得瞒着。”
“现在不是好时机，我会注意的。”
俩人对望着笑了笑，又回同一间办公室了。
“就这样？我不懂？长久的关系难道就靠做鸵鸟，忽略问题吗？冒昧问一下，你和你爱人也是这样吗？”余知乐问杨桃。
“很多人是这样，但我们不是。他们甥舅两个，都追求那种确定的、清楚明白的关系。其实这么看，你和苍耳又很合适了。”
“慢走，不送。”余知乐不想聊起李苍耳，挥手跟杨桃道了别。
*
做完节前的最后一台手术，李苍耳进了隔壁手术室等着。他替科主任写了课题标书，需要问问他的意见。
等了十几分钟，科主任脱手套下台，叫一助去收尾。
“标书我看了，没问题，不用再改了。你明天开始休假？走吧走吧，你这个年纪就应该好好谈恋爱。怎么样？那姑娘追回来没？”
李苍耳低头，“有点进展吧。”
“那就是还没有。嚯，这姑娘学什么的？意志力这么强，运动员吗？”科主任脱下手术衣，一边往外走一边问。
“运动员家庭，和我们是同行。”
“什么专业的？”
“就是神外。”神经外科女生少，所以科主任大概以为余知乐就是和他们同为医学同道，没想到她就是这个方向的。
“比你小？读博了吗？”
“北医的本硕，今年正要申博呢。”李苍耳不清楚余知乐今年是个什么打算，但他故意这么说了，科主任今年增加了一个博士研究生名额，如果能帮她争取到这个机会也不错。
“我想想啊，能扛住你几个月的攻势，又已经读了研，说明资质和个性都很强，是个好苗子。”科主任洗着手，说：“叫她发材料给我，我看看。”
“要是能做您的学生，她一定很乐意。就是，问题在我，她可能不愿意和我在一个科。”李苍耳必须要这么说，因为虽然他期待与余知乐朝夕相处，但理性来看这事大概率不成，得打好提前量，不能让科主任觉得他们看不上他。
“其实你去求求你欧阳老板，叫他收了那姑娘，做你嫡系师妹，你亲自带她，还愁不成吗？”
李苍耳认真想了想他的提议，说：“我不想用自己的附加价值去吸引她，我还是希望她喜欢的是我本人。”
“嚯！你还是太年轻。”科主任拍拍他的肩，“总之叫她发材料过来，我看看，合适就继续聊，不合适也不勉强。”
“嗯，谢谢您！”
……
国庆长假的第三天，李苍耳的假期终于开始了。
回到家乡，看到外婆躺在病床上却仍然在打谱下棋，却是十分意外。
看到他来了，外婆抬头看了一眼，“回来了。坐，你是不知道小余有多厉害，我这个做师父的都有点招架不住了，得偷摸学习。她呀，在下棋上，天赋比你强。”
“我知道。”他看完了余知乐的所有棋谱和笔记，当然知道。
“看你笑得那样，好像人小余下棋好轮得到你来骄傲一样。人在我跟前坐着，心里还是想着小余吧，回去吧，回去找她去。”
“等手术后我再去，您这个年纪，麻醉风险要大一些，我不放心。”
“下班了就少想事，陪我下两盘，落子前想想要是小余会怎么下，她棋风邪，比你有趣。”
……
祖孙俩杀到第二盘，李苍耳快要输了的时候，进来了个年轻医生。
“不好意思，本来排了明天手术，但是主刀医生爬山把手给扭了，手术只能该到后天了，不过您放心，后天的主刀年资更老经验更足。”
“行，你们也不容易，都行。”外婆很随和地答应了，等那医生出去了，她直接收起棋盘，“走走走，现在就走，赶紧回去看小余去，听说她爸妈过来玩了，就住氧吧，现在回去肯定能见着。”
“那我真走了？”
“去吧。”
李苍耳还是等他爸来换班，跟他交代了外婆的手术安排，才拿起外套准备走。
李启铭却将他拉到走廊，问：“老爸我为了你，最近可是使足了劲啊，把那老余都捧到天上去了。说实话，当年追你妈都没下过那么大功夫。”
李苍耳还没说什么，杨秋实过来了，问：“又跟孩子说我坏话呢？”
“不是不是，说你漂亮，我老婆天下第一漂亮。”
杨秋实把父子俩一人拍了一下，进病房了。
李启铭伸着脖子看着她走远了，才悄悄说：“你知道你妈有天说什么吗？她自相矛盾，一会儿她还是有点怕小余，一会儿让我寻摸着给你找个小余那种性格的。我问为什么，她说之前小余叫她打电话骗你，说她会多看几次心理医生，她一开始不懂为什么这样说有用。后来看明白了，小余和你成长路线最像，也最懂你。所以她希望你找个那样的女孩，但不能是小余。这说明什么？说明你妈心里已经认可小余了，她就是怕人家，不敢和人小余接触。”
“她那个电话果然是骗我。”李苍耳其实想到这一点了，但确认的时刻还是很难接受。余知乐说得没错，人没有那么容易改变。
“哎呀，反正就是，老爸支持你和小余。”
“那我听老爸的。”
“悄悄听就好了，不要告诉你妈。不说了，你走吧。”
李苍耳又往茶树坪去了，朝着那个心心念念的人去了，朝着那个不肯承认对他的感情，但却一直给他情感支持的人去了。
但他回去了，她却出山了，等他追过去了，她又往别处去了。
李苍耳再次回到外婆的病房，杨秋实问他：“回去干嘛去了？又去找小余？”
“拿东西。”
“我不信，拿的东西在哪呢？”
李苍耳从包里掏出一支牙刷，“这儿。”
杨秋实白了他两眼，没再说话。
外婆的手术排在了5号中午，一切都很顺利，但李苍耳又到了不得不离开的时候了。
节假日堵车，他就坐了地铁。但这班地铁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好像去掉他就是情侣专列一般，看得他心烦。
到站后，李苍耳丧着脸往前走，却被人叫住了。
“喂，大侠奶奶手术做完了？还好吧。”
“发什么呆呢？没看见我也就算了，我旁边这位也没看见？”
李苍耳循声看，是余知乐和高明明。
“那什么，我其实是很爱我爸妈的，但是跟他们一起玩太没劲了，我就把他们丢给乐乐子爸妈，让他们四个老的玩，我俩出去躲了两天。”高明明这么说，倒像是刻意在跟他解释一样。
“我还以为是故意躲着我呢。”他说了这句，又后悔了，这次回去虽然没见着余知乐，但却看到了她在白板上留下的注解，她肯与他交流，那就是好事，他又何必说丧气话呢。
李苍耳放平心态，说正事：“手术顺利，一切都好。你今年申博吧，我们科主任很欣赏你的个性，叫你发材料给他，他会好好看的。”
余知乐似乎是想了想，问：“你着急吗？”
李苍耳摇头。
高明明很知趣地说：“我去个卫生间。”
余知乐把他带到人流略少的地方，沉默了几秒，说：“我今年不打算申博了，打算在茶树坪再待一年。”
“为什么？不管为什么，肯定和我没关系对吧。”
“嗯。官方理由是，我想为茶树坪培养好下一任村医再走。真实理由是，我需要一个远离父母，远离社会竞争的地方，躲开压力，整理人生方向。”
“如果这是你想做的，那我觉得很好。”
“不按部就班地活着，也没关系对吧。”
“对。”
“很奇怪，这个想法，我对着高明明都没法说出来。”
李苍耳笑了，“所以，我是第一个听这些话的人？”
“想什么呢？告诉你，只是不想让你以为我认输了，等我将来去读博，还是要把你拍死在沙滩上。”
“好吧，你愿意怎么说就怎么说吧，反正我有我的理解。”
“滚滚滚，赶紧滚！”她脸上不耐烦，但眼睛是笑着的。
李苍耳还想再赖一会儿，但广播都催他登机了，他多看了她两眼，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