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我是李苍耳。这句话终于说出来了,只是没想到是这样的情境。
当余知乐主动把手术刀递过来的那一刻,他就知道她猜出来了。是啊,她那么聪明,只要给他一点提示,她就一定能猜对。自己今天早上就是熬昏了头,才会以为他不说完她就不会知道。
但这样的情境下,他们甚至没法聊这件事,他也无从得知她是何种态度。
人命关天,他们此刻都只能做医生。
余知乐:“急性喉头水肿,给了肾上腺素、吸氧,甲泼尼龙,吸气困难未缓解,准备人工开放气道。”
早先杨桃找高明明,说余知乐上山救人去了,他接了消息,既担心张青山,也怕余知乐出事,就跟着找了过来。
李苍耳心里一震,庆幸自己来了,同时又万分不安。不仅因为此刻面对死亡威胁的是他的好友,也因为张青山此刻的状况和感恩的心那位几乎一模一样。
但此时此刻,人必须救,手术也必须由他来做。
我可以的。李苍耳安慰着自己,感恩的心事件后,气管切开的理论和操作,他比急诊麻醉耳鼻喉那些专业的医生学得都深,他知道自己可以的。
但那个病人唱的《感恩的心》旋律还是在他脑海中响了起来。
李苍耳的心颤了下,万幸,手没有抖起了。
都是心理作用,丢开去,我依然是个合格的外科医生。李苍耳在心里默默给自己做建设。
张青山意识模糊,但还没有休克,他不知道是不是也想到了这里,抬手碰了碰他的肩膀,似乎用了很大力气才挤出声来:“我唱歌难听。”
发声是需要气流的,吸气性呼吸困难严重的患者肺里气体只会越来越少,他在此刻挤出声音来安慰自己,可以说是用了最后的生命力。有这样为自己的朋友,又怎么能看着他走向死亡呢!
李苍耳眼泪夺眶而出,还没说话,余知乐就拈起一团棉球帮他擦掉了。
“亲友的手术是应该回避的,但现在只能靠你了。”她说。
她不知道他的过去,不知道他为何会有这样的内心震荡,但此时也不是解释的时候。李苍耳憋回了眼泪,握紧了手术刀。
他执刀切开了环甲膜,又换用刀柄伸入切口旋转将其扩大。再抬起手时,余知乐已经递了气管内插管过来,另一手顺势接下了他手中的手术刀。
放置好插管,余知乐接过球囊手动通气,李苍耳低头看,固定插管用的东西已经放在他手边了。
少顷,张青山的候鸣音停了,血氧也上去了。
李苍耳将视线从血氧仪上移开,看了余知乐一眼,他笑了,她也笑了。
高明明带着哭腔在他身后说:“救援队的人马上就到了,抬他下山。大侠奶奶也找到了,她,”
她说了这半句,却没再大声讲话,而是在余知乐边上耳语。
“我外婆怎么了?”李苍耳问。
“这没有什么要避讳的。”余知乐转头对他说:“不是急症,你外婆她子宫脱垂影响行动才没能按时下山,我去合适。这边情况有录音记录,你问树生哥。”
余知乐摘了手套,分拣了急救包,留下了些东西,转身就要走。
李苍耳看她手上大片大片的蜇痕,肿得都连成片了,想起小时候他自己只是被洋辣子蛰了一个包就痛不欲生,心疼起来,摘了手套抓她手腕,却被她躲开了。
“你的手得处理下。”
“别碰我!”
李苍耳脑中再次响起蜂鸣。所以,即便他们配合默契,即便他们思维相通,她还是只能接受杨光,不能接受李苍耳。
余知乐走了,高明明在原地来回走了几步,对着张爱林留下一句“他要是死了,我跟你没完。”转身去追余知乐了。
“小高,青山,你们?”张爱林疑惑。
张青山插了管说不了话,李苍耳心里乱着,也没替他说什么,只是对着张爱林点了点头。
……
夜里山路难行,又拖着病人,李苍耳这一队下山时已经是第二天上午了。余知乐那一队比他们稍晚一点下来,两人远远看了一眼,但因为手上都有病人,话都没说上,就各自跟车去往医院了。
张爱林在车上一直念叨着,自己搞护林搞错了,差点把儿子的命赔进去,任谁劝都停不下来,几乎已经魔怔了。李苍耳给他量了血压,盯着他吃了点降压药,也就由着他去了。
因为李苍耳自己也累极了,这几天来,他几乎没有休息过,先是跟了九小时的手术,接着又星夜兼程赶回来。回到茶树坪,还没能休息,就在余知乐那里经历了大喜大悲。前天夜里是没有睡着的,昨天夜里又在山上守了一夜急症病人。到现在,即便是十年医路挫磨出的精力也不够用了,李苍耳靠着车窗,闭目养神。
但闭上眼睛,还是余知乐的脸,他晃晃沉重的脑袋,给余知乐发信息——
【洋辣子蛰伤处理,拿胶带粘手上撕掉,拔出毒刺,然后用肥皂水等碱性液体洗手中和毒液。】
发完了,强撑着眼皮盯了会儿手机,她没回。
可能也累坏了吧,李苍耳这样想着。
中午时分,几个小时的长途跋涉后,终于到了医院。其实李苍耳是提议就近送医的,但张爱林吓坏了,一再坚持要去西安的大医院,加上他家也要外婆去西安住院,所以两队都舍近求远了。
到了医院,再累也还得忙起来,忙着跟接诊医生交代情况,忙着帮办手续,忙着去确认外婆的状况。
这么一通忙下来,已经是半下午了。
至此,他错过好几顿饭了,但李苍耳感觉不到饿,心里只有两个念头,一是好困啊,二是余知乐在哪呢。
他拖着沉沉的步子在妇科病区找了三圈都没看到她,出了病区,下意识走进了对面产科,找了两遍之后,终于在过道里看到了余知乐。
她歪在楼道的一张病床上,已经睡着了。
昨天夜里情况紧急,光线又暗,李苍耳这时才注意到,她脸上手上全是暗红的擦伤,看着叫人心疼。不过好在伤口是干净的,手背上的红肿也消退了些,应该是自己处理过了。
李苍耳晃着她的手臂轻轻呼唤:“起来了,送你回家睡。”
余知乐眼皮动了动,挥手推他,“让我睡会儿。”
她平日里气质偏锐利,但睡着了,合上了冷静理智的眼睛,整个人柔和起来,看着更惹人心疼了。
算了,这病床既然空着,就随她吧。
李苍耳也累极了,干脆在余知乐床头席地坐下,靠着墙休息。
渐渐的,他也睡了。
……
有人在喊:“你俩谁啊?怎么睡我家病床啊,快起来,没看见我媳妇这么大肚子吗?”
李苍耳被呵斥声吵醒,见一对夫妻站在她面前,女的肚子很大,看着差不多已经足月了。
余知乐也被吵醒了,但她睡的深,人还懵着,迷迷糊糊坐起来发愣。
李苍耳伸手去掏钱包,却找不见,手机又是早已经淋坏了,于是他便从余知乐包里找出钱包,拿了一百块递过去,“不好意思啊,我们走错了,拿着,提前给孩子包个红包。”
那男的拿了钱,神色缓和了些,“快把你女朋友弄走。”
李苍耳拉余知乐,看她还是有点懵,索性直接抱起来,径直往外走了。
余知乐伸手揽住了他的脖子,头也往他肩头靠了靠,让他暗暗窃喜,她是不是对我是李苍耳这件事没那么在意呢?
但很快,他就知道,她还是在意的。她睁大了眼睛,像是才发现自己被谁抱着,冷下脸说:“放我下来。”
李苍耳心凉了,脑子也清醒了些,放她下来,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跟着她,坐电梯出了住院大楼,又往医院外走去。
经过停车场的时候,李苍耳在口袋里摸到了车钥匙,可他不记得车停哪了,只能一路走一路按,但一直都没有听到响声。
我去!真的是困懵了,李苍耳拍脑袋,他都走遍了停车场,才想起过来的时候用的搜救队的车,自己的车还在茶树坪呢。
再抬头望去,余知乐却已经不在眼前,她已经站在马路边招呼出租车了。
李苍耳追过去,赶在她关车门之前上了车。
“下去。”她言简意赅。
“我手机坏了,钱包丢了。”
余知乐抬头看他,一脸不解,但司机适时地问:“去哪?”
“省体校家属院。”余知乐报了地方,扶着额说:“别说话,别吵我。”
李苍耳乖乖闭嘴。
车开起来了,晃得人更困了,李苍耳困得脑袋都要支撑不住了,经过一个减速带晃了下,脑袋一歪,就和余知乐的头撞一起了。
余知乐扬手轻轻打了他一下,往边上挪了挪。
不知过了多久,又是一晃,再次撞上了。
李苍耳自己也往边上挪了挪,抱着前排座椅打瞌睡。
……
“到了,下车!”司机大喊。
余知乐迷迷糊糊付了车费,推门下车,李苍耳也跟着下去了。
下车走了几步,余知乐回头问:“你不回自己家?”
“我家还远着呢,没钱,没手机。”
余知乐没再说话,拖着步子回了家开了门,两人站在玄关换拖鞋的时候,余知乐好像终于反应过来了,又问:“不是,你全家都在医院,怎么就非要跟着我?”
“困傻逼了,脑子没转过来,就只想跟着你。”这是实话,他是困到心里只有余知乐,没想过找亲戚送他回家。
“再说吧。”余知乐没再理她,扑到饮水机面前猛灌了两杯水,又翻出一盒巧克力拆开来吃。
李苍耳拿了她的杯子喝水,她也没拦着,还丢了几块巧克力给他,就进房间了。
李苍耳在客厅待了一会儿,听不见她的动静,终究还是慢慢走去她房间了。
“饿吗?我做点饭吧。”李苍耳撑着眼皮说,却见她睡在地上,摊成了个大字。
“怎么睡地上啊?”李苍耳弯腰想拉她起来。
“衣服脏。”她翻了个身,又睡了。
洁癖这么重吗?要不要帮她换衣服呢?这个念头只想了一秒就被否定了。如果他只是杨光,那完全可以这么做,但李苍耳不能。
他拿了个枕头给她垫上,又找了个毯子给盖上,还轻轻解了她头发上的皮筋,悄悄去关了灯。
她一定是累极了,才会忍受他的存在,等她休息好了,会怎样宣判他们的关系呢?李苍耳悄悄坐在边上,想着这个问题,眼皮渐渐沉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