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惊一场后细聊起来,余知乐才知道高明明又给杨桃拉到了投资人,据说杨桃为了做生意为难村医的事情传到先前那个投资人的圈子里去了,他放弃了合作,但另一个老板却觉得无奸不商因此欣赏起了杨桃,高明明居中协调给介绍了,基本已经达成合作意向了,这老板出资不多,但胜在有文旅方面的自媒体资源,对杨桃大有助益。
余知乐又牟足了劲投入到工作中,工作的重心就是虎大爷。
虎大爷从女儿家回来后日渐虚弱,已经没有力气摔摔打打了,骂人也是中气不足了,。这倒让余知乐有了机会接近他,问诊和体格检查后,余知乐愈发觉得他就是在绝食,可虎大爷死都不肯承认。余知乐一连四天都去他家,和他满堂的儿孙一起磨破了嘴皮子都没能给他打上营养针,老头还有力气拔针头。
“我一天三顿,顿顿,一海碗,你证明!能证明,我以后,当着你面,吃饭。”虎大爷说话气不足,几个字几个字地往外蹦。
“行,我就证明给你看。”余知乐答应了,因为她有备而来的。医疗站有采血设备,今天有个送冷链药品的小哥过来,余知乐提前跟他说好了用他的冷链车送尿样血样到镇卫生院去检验。
抽完血后,余知乐把血样存在了医疗站的冰箱,又专门找了张爱林,请他去劝劝虎大爷。
第二天上午,余知乐跑了趟镇卫生院那结果,果然如她所料,血尿酮体都很高,还有其他多项异常,都指向了重度营养不良。
明晃晃的证据,这回虎大爷肯定要承认了。想到自己能救一个人,余知乐满心欢喜地跨上了借来的小电驴,回村去了。
余知乐一时高兴,进了村看见不太熟悉的村民也觉得万分亲切,乐呵呵地同他们打招呼。
但好些村民都着急忙慌的,脸色也不太好,有个熟悉的大妈看着余知乐皱了皱眉,走出去两步又倒回来喊住余知乐,低声说:“我估计还没有人给你说,那虎大爷刚过去了。都知道你也尽力了,不要太难受。”
“过去了?”余知乐一时有点懵,“不会是……”
“就是过世了,你们城里人估计不这么说。”大妈转身就要走,“我好要去帮着缝孝衫,走了。”
余知乐定在原地,傻掉了。虎大爷和她非亲非故,在病人里都算是最难搞的那一种。而且年纪大了,又病了好久,从理性上说他的死亡也不算是意外。从自身来说,余知乐从本科实习开始,上临床也有四年多了,生老病死早已见惯了,可虎大爷的死还是翻起了她内心深处一些陈旧的念头。
那个陈旧的念头冒了个头,就被打断了。
大侠奶奶从边上的小路上走过来,扶着小电驴说:“走,去烧点纸。”
“大侠奶奶你这腿去看了没?我看着你走路都费劲啊。”余知乐往前挪了点,让她坐上了小电驴,慢慢发动了,
大侠奶奶摆手,“不要紧,刚从山下下来,走路多了才这样。杨光带我去市人民医院看了,就是你说的那个病,那骨科大夫说要换关节,做手术要在炕上睡三个月才能正常走路,我才不做呢,睡三个月急都把人急死了。”
“那总得治啊,您走路都疼吧。”
“杨光也劝我做手术,我不做,就打了针,往腿膝盖上打针。对了小余,那个针你会打吗?说是要打好多回,回回都去市里太麻烦了。”
余知乐想了想,大侠奶奶膝关节退行性变,保守治疗的话十有八九打的是玻璃酸钠,打这个针她在骨科轮转的时候学过,于是说:“回头我问问杨光打的是啥药,要是我会的,那就叫他买了药拿给我,我给你打。但是我经验少,打针可能比较疼哦。”
“不要紧,好医生是练出来的。”
余知乐心里暖暖的,大侠奶奶真不愧是整个茶树坪她最喜欢的人了,说出来的话听着就叫人舒服。
但到了虎大爷家,余知乐心头立刻就升起了阴云。他才刚去世,葬礼还没个眉目,但不知是谁拿了个小音响来放弃了哀乐,余知乐听不得那个,一听就掉泪。
跟着大侠奶奶烧完纸,余知乐站在角落里,想等虎大爷的儿女有空了跟他们说一声检查结果,可他们忙得不可开交,余知乐始终抢不到空。
“小余医生,你有啥话说吗?”张爱林凑上来问她。
刚来的时候,张爱林因为她说来支医是为了拿奖,所以对她有偏见,之后两人接触不多,找他劝虎大爷也纯粹是为了虎大爷,余知乐也就不太想跟他说这话。
张爱林反而主动拿了张椅子叫余知乐去后院。
到了后院没人处,张爱林把椅子让给余知乐,自己在一个烂树根上坐下,点了烟吸了一口又灭掉了。
“他咽气的时候我在跟前呢。”张爱林憋了半天,说了这么一句。
“虎大爷有说什么话吗?”
张爱林仰头看着天,叹着气说:“他叫我给你带话,说你是个好医生,是他一心不想活了,才故意为难你,叫你不要放在心上。”
余知乐站起来,“我就说他是绝食了!”
“坐下说,”张爱林压低了声音,“这个事你知道就行了,不要出去说,他家几个娃都孝顺,这话传出去人家还以为娃们虐待他爸呢。”
“爱林叔,老人家病重了是真的就没有求生欲了吗?”余知乐问这个,是因为她又想起了奶奶。
奶奶因为糖尿病足截肢后,打针吃药吃饭都严格管理了,糖尿病反倒控制得好了些。她孩子多,轮流照管,照顾得都还挺好。奶奶自己也争气,每天都摇轮椅去公园里锻炼,引体向上比余知乐拉的还多。余知乐跟奶奶要好,一到周末就推着奶奶出去溜达。
但有一个星期六,余知乐至今不能忘。
一个周六,余知乐的象棋老师临时给放了假,她没事做就去推了奶奶出来逛公园。
“下了好多天雪,我一直都没出门,还是乐乐好啊,带我出来逛逛。”
“他们是怕你出来冻感冒。”
祖孙俩聊着天,余知乐把奶奶推到湖边的一株梅花树下,晒着雪后的太阳赏梅。奶奶看着很开心,再说她也只是截了双脚,基本的行动能力还有,余知乐看见不远处有个小学同学,她嘱咐奶奶在原地等等,又把轮椅轮子锁死,这才去跟同学聊天了。
可才聊了三五分钟,余知乐回头看时,轮椅就已经空了,轮椅面前有一行爬行的印迹,不远处的湖边有一封信。
冬天的公园人少,余知乐和同学跑了好几百米才找到了个会游泳的。
那一天,余知乐哭哑了嗓子。但幸好奶奶被救起了,大病一场后也没再寻死了。
可奶奶留下的绝笔信,却让十五岁的余知乐对死亡有了深刻的认识。
人活着必须要吃喝拉撒睡,但如果人活着只有吃喝拉撒睡,那或者和死了也没区别。我一心求死,不怪任何儿孙,全是我个人的意思。
奶奶的绝笔信很简短,但却深深地刻在了余知乐心里。奶奶苏醒后,余知乐跟她说自己以后要学医,要让所有老年人过上高质量的晚年。
这么多年过去了,余知乐当真学了医,但却没有朝着自己少年时的梦想而努力。保研选科室的时候,她毫不犹豫地选了李苍耳的专业方向,甚至都没想过奶奶。
想到这里,余知乐突然想起前几年过年时,奶奶问她学神经外科具体治什么病,余知乐说了之后,奶奶的笑里有些许失落。那是余知乐的全部心思都放在赶超李苍耳上,甚至都没想过奶奶为何会失落。
“寿多则辱,寿多则辱啊!身体好活一百岁都行,睡炕上动不了还真不如早早死了好。”张爱林感叹着,摇着头走了。
他这一声叹息倒是把余知乐拉回了现实。余知乐拿出手机,给余跃龙打了个电话。
“爸,奶奶最近怎么样?”
“好着呢,电动轮椅玩得特别溜,还学会了坐轮椅上打乒乓球呢。”
“那我找个时间回去看看奶奶吧,顺便跟你们说个事。”余知乐想到从前的梦想,动了点转专业的念头,比了这么多年也没能赢,还不如改专业方向,将来救几个奶奶和虎大爷这样的老人,那一定会很有成就感吧。
“打视频就行,我们教会了她用微信。你就别回来了,在外面好好工作,争取早日干出成绩来。你看看人家李苍耳,又发论文了,我听说你们搞研究发论文分一二三四区是吧,他爸说他那个论文一区的,你之前是不是最高就是个二区啊。”
“是。”余知乐又丧气了。余跃龙总是这样,三句离不开别人家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