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贺你。
祝贺你。
她说祝贺你。
她说祝贺我!
一句祝贺你,续航有多远?答案是一千五百公里。单凭这三个字,李苍耳从市区到机场,从机场到另一个机场,从机场又到郊区,从郊区钻进秦岭,一路回到了茶树坪,已是傍晚了。
一千五百公里,十几个小时的旅程,全因为这句“祝贺你”。
但回到茶树坪,与她近在咫尺,李苍耳却又不敢去见她了。
她说过“求你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了”,而他也答应了。现在去见她,既不守约,也会给她带去坏心情。还是算了吧,在心里想想她就好了。
更何况,她说祝贺你,很可能只是礼貌而已。他当真了,那就是他自己的问题了。
祝贺你勾起的心火渐渐熄灭,李苍耳算了算时间,他只调了这一天的班,明天下午要去讲个课,时间怎么算都是不够用的。他也是过分冲动了,才会这样贸然回来。他从前不是这样乘兴而为的性格,哪怕只是几小时的郊游他也会把时间算到十分钟之内,余知乐对他的影响似乎过强了。他顺着自己任性的心,对着医疗站的方向看了看,又找回理性来,低头买了第二天六点从西安出发的机票,定好了闹钟,打算补个觉就走。
外婆小舅妈见他回来,都骂了他几句,但到底还是宠着他的,骂过了又一起给他做了饭吃,还答应了帮他隐瞒回来的事。
但也许是因为隔着窗户看到了来吃晚饭的余知乐,长途旅行的疲惫被压制下去,完全没有睡意。
但晚上还要开夜车去机场呢,李苍耳强逼着自己躺下,躺久了,才刚浅浅入睡,轻巧的开门声却又将他叫醒了。是外婆来叫吃饭吗?他正要说晚饭就不吃了,却发现来人不是外婆,也不是小舅妈。
窗户开着,窗外的月光溜进来打在来人脸上,竟然照出了他最想见的那张脸。
余知乐!你怎么来了?他只是想着,没出声。
李苍耳猫在被窝里,不敢有任何动作,只是转动眼睛在黑暗中寻找她的身影。她摸到书桌前,拿了个什么东西出来放下,轻手轻脚地往外退。
他只略微一想,就知道她拿了什么东西还他。这让他不可避免地想起在她房中的情形,具体的来说,是他发现自己就是她的死敌之前的那些情形,那些边缘的,却又热烈的亲密接触。
于是他便想问,你会希望我们早一点发现我是我这一真相吗?但他不用问,也知道答案,她一定会说事过无悔既往不咎,甚至如果她足够诚实,她还承认自己在那些时刻乐在其中。
余知乐啊余知乐,你是真的不懂怎么和人分手。你说分手,但又说真心喜欢过,还说对过去的一切都不后悔,这叫人怎么放的下呢。李苍耳这样想着,看着她的时候,恍惚觉得月光都变得更柔更亮了。
但灼热的目光照着的那个人依然是冷冽的,可能是完全没想到屋里会有人,她的眼睛甚至都没有聚焦过他存在的地方。
嗨,我在呢。李苍耳几乎就要同她打招呼了,但一想到最近每次见面都会激起她的负面情绪,又强压下这个念头,打算就让她悄悄走掉。
可她在门口停住,站定不动了。
李苍耳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但他想到的是,他们靠着那扇门细细亲吻,共享纯粹的欢喜,时间上来看还在不久前,但心理上好像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因为那是给杨光的吻,李苍耳得不到。
怅然之间,叩门声响起,然后是一句低微的,但却无比清晰的——
“为什么你就不能只是杨光呢?”
!
“我在。”李苍耳听见自己说了这话,发现自己正在朝她走去,但他无法阻拦自己,因为这是情感的直接反应,理性在此时是滞后的、无力的。
他开了灯,看到余知乐脸上闪过数秒的惊慌无措,但很快换上了冷脸。
“我不知道你在,也是,你回来也没必要告诉我。我来给你送东西,没别的意思,我走了。”
她转身就要走,李苍耳拉住她问:“如果我只是杨光,会怎样呢?”
“可你不是啊!”
“为什么不是?我真的不懂,我是杨光,我是李苍耳,从始至终,你眼前的人都是我。除了李苍耳做了你十年的敌人之外,究竟哪里不一样呢?”李苍耳早就意识到余知乐好像更喜欢杨光版本的他,他想知道为什么。
“现在说这个没意义了。”
她又要走了。
“别走,”李苍耳上前去用身体挡住门把手,她不肯碰他,当然会退回屋里,“余知乐,求你了,我们吵一架吧。你想想看,从你发现我是谁开始,我们都没有好好吵过,要么是边上有其他人,要么就是公众场合,我们都没有机会毫无顾忌地把心里话说出来。”
“我不喜欢吵架。”
“我也不喜欢,但是必须要吵一次。”李苍耳想了想心理咨询师对他的评价,继续说:“我是把情绪藏在心里自己消化的人,你也是。但是这样不好,自我压抑,自我伤害,最终都是自我攻击。你是不是一看见我,就恨自己喜欢过我?我不希望我们的关系成为你攻击自己的一个点,所以我们吵架吧,把不美好的不正面的情绪都发泄出来,只有这样才能走出来啊!”
“我不会和你复合。”她答非所问。
“好,我承认我对你还有感情,我承认我这次回来就是想见你。但是现在,我只想让你把情绪发泄出来,不要因为我去责怪自己。”
“我因为你攻击自己?哇,你要不要这么自负?”余知乐走到他身侧,想用上臂推开他出去。
对话的机会太难得,李苍耳寸步不让,“你在掩饰什么?甚至都不敢用手推我。”
余知乐捶墙,“我恨你!恨你太懂我。”
“从发现我是李苍耳开始,你就想骗过自己,骗自己你喜欢的是杨光,所以可以毫不犹豫的和李苍耳分开,但你错了,杨光和李苍耳都是我。所以你仍然对我有感觉,但你恨这种感觉。”李苍耳说这话时,从余知乐的表情里读出,他戳中了要害,她因此更难过了,他因此心疼了。但他知道,这是必要的进攻。
“你说的对,你说得全都对。但是,”余知乐突然笑了起来,她笑了好久,才又继续说:“但是你说这些话的时候,我看到了只有李苍耳才会有的攻击性。这种攻击性说明,李苍耳活过来了,杨光死掉了,我喜欢的那些东西,会一点点从你身上消失。太好了,我可以戒掉你了。”
只有李苍耳才会有的攻击性,杨光不会有。是这样吗?李苍耳沉思着,他的人格内核是这样吗?他作为李苍耳生活时,人生信条是只要足够强大就可以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作为杨光生活时,为了躲开李苍耳的失败带来的痛苦,他捏造了一个闲云野鹤的人设,把自己框进去,活得同李苍耳判若两人。
余知乐又笑了下,“不是你要吵架吗?怎么不说话了?反驳我呀!”
“我,反驳不了这个。”
“呵,你还真是,完全不会吵架。”余知乐笑了笑,又说:“你又主刀做了手术,以后不会手抖了吧。”
“应该不会了。”
“前天做的手术?”
“对,前天。”
“我会记住那个日子的,因为那天,杨光死了。”她眼里闪出泪,仰着头说:“这样也好,我也不会有什么念想了。”
“别这么说。”
“但你不会再变成杨光了,对吧。”
李苍耳想了想,“很神奇,支撑我做完那台手术的理由是,一个可能失明的小孩,我妈去看了心理医生,和那个吴宏伟的感谢。三件事情发生在同一天,就好像全宇宙一起发力,创造了一个帮我回到手术台的奇迹。但现在想想,我妈看了心理医生也未必就会改变,吴宏伟那种事,未来也还是有可能会发生。”他还想说也许自己会再次跌倒,变回杨光,但说着说着,他自己都觉得论据不足以支撑论点,于是就停在了这里。
“全宇宙一起发力,你,”余知乐露出难以解释的表情,在房间里胡乱走了几步,又转回他面前说:“不管怎么样,你又能做手术了,你就再也不会变回杨光了。你知道自己喜欢什么、擅长什么,只要回到你的正轨上,你的人生会变得越来越容易,越来越标准。即便那些事情再次发生,你也不会被打倒了。”
李苍耳不得不承认,“好像是这样。”
余知乐伸手拍拍他,“我呢,不会要求你变回杨光。你,也不会想变回去。我们之间的鸿沟,就在这里了。”
李苍耳不想承认这一点,但她是对的。
她叹气,“你,我,真的很不会吵架。不过我想,话是说明白了吧。”
“是。”他没有理由再堵着门了。
她推开门,走出去两步,又转身问:“你爸从我爸那里买了个镯子,那是我奶奶要留给我的,你知道这事吗?”
李苍耳把那镯子翻出来,连带着盒子一起递给她。
她伸了伸手,但又没接。
“拿着吧。”
“帮忙还给你爸,我让我爸去找他,让他们解决吧。”
她终于走了,李苍耳也终于得到了他想要的清楚明白的结局,但他却后悔了,回来做什么呢?要是没有这次见面,就是凭着那句祝贺你,他心里还是有希望的,多好啊。不像现在,他完全清楚她的心思了,心里却只有绝望,她喜欢过杨光,却不会爱上李苍耳,他们以后只会渐行渐远了。
他枯坐了好久,直到闹钟响起,才反应过来自己该走了。
但和计划中不一样,他没有自己开车走,叫了张青山来帮忙。
“不是,大少爷,您现在是连车都不开了吗?”
“我害怕,害怕我自己会把车开到山沟里去。”
“累了吗?”张青山问了这句,看了看他,脸色大变,“你见余知乐了?”
“嗯。”
“我真的服了,你俩也就好了二十天而已,怎么还整上虐恋情深了?”
李苍耳不想说话。
张青山换了个吵吵闹闹的歌单,一路跟唱着送他到了机场。
“以后别回来了,过年就把你外婆接走,可千万别再见她了。”
“嗯。”
“看你这死样,我真的是,算了,走吧走吧。”张青山和他挥手告了别。
没多久,又听到他在身后喊:“李苍耳你个我站那,别走,我有话说。”
李苍耳回头跟他说:“我真不去见她了,真的。”
“我答应了人家不说的,但是算了,谁让咱哥俩好呢。”张青山走过来,揽着他说:“我说,别放弃她,死缠烂打都不要放弃,她就是全世界最懂你最知道怎么爱你的那个人。你千万千万不要放弃,就算是被拒绝一百次,也好再试一次。”
“但是她喜欢的不是我,是杨光。”
“我不觉得。你真以为全宇宙在帮你吗?宇宙那么无情,宇宙哪里会帮你啊!是余知乐,是她在帮你!是她劝你妈看心理医生,也是她搞定了那个吴宏伟。她说她做那些不是因为爱你,我靠说得头头是道啊,你让我想想她怎么说来着,什么一是为了卫生事业做贡献,让病人能多一个好医生看病。二是为了自己面子,说什么她的十年死敌不能就这么废了。三是为了彻底忘了你,要把你变成她不喜欢的那个版本。听着都很有道理,但我看全是借口。”
李苍耳抬头,天好像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