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除夕起,李苍耳就住在医院了。
他原本对过年没有多么大的热情,和真正亲近的家人什么时候都是可以团聚的,和那些一年一会故作亲近的亲戚们过年,完全是徒增社交消耗,他是很乐于躲过的。
但是今年不同,春节假期里医院里比往常人口密度低了不少,应该是更让他舒服的环境了,但他却开始想念随处可见的大红色,想念烂大街的贺年歌曲,想念拥挤欢乐的人潮。
算了,想这些矫情的理由做什么,余知乐说新年要诚实地面对自己,李苍耳也决定这么做,他只是在想念余知乐。
他和父母一个月前才见过,杨秋实又难得慈爱起来,知道他一连上六天的整班,还特意给他定了私厨的饭,每餐都是热腾腾的送过来。
但孤独,仍然紧紧追着他。幸好,已经初四了,快熬过去了。
不过倒不空虚,因为整个春节班,就是看不完的急性颅脑损伤,是做不完的清创和减压。
又一台手术下来,和他搭台的麻醉师说:“怎么天天都是你?”
“你不也是。”
“你们科替一天春节班多少钱?我们两千块,我这也不想回家,回去就催婚,还不如多挣几个。”
医院里的春节班是有互相买卖的传统的,请同事帮值班,往往要给到数额不小的补贴,但李苍耳不是,“我之前有事,要休假,就拿过年的班换了。”
“没要钱啊,那你亏了。”
李苍耳笑笑,没说话。
“难得看见你也蔫了没精神。”麻醉师又嘟囔。
“没意思,每天每天简单重复。”想见的人还不在身边,多无聊啊。
病人术后苏醒了,李苍耳出去找家属交代事项。他远远的看见一个女孩,恍惚觉得像余知乐,撇开家属追过去看,却不是她。
于是他又回去,和家属一起送病人回病房。
到了病房,他将病历夹递进护士台,什么都没说。这几天值班的护士们也没什么精神,而收到的病种又太单一,所以不用他说什么,护士也都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
但这本病历递过去,手却被紧紧捉住了。
就在他疑惑之间,想了许久的那个人从护士台后面抬头站起来,摘掉他的口罩,轻轻吻了他。
“新年快乐。”
李苍耳感觉到自己的嘴角迅速弯了起来,“你怎么来了?刚到吗?吃过饭了吗?”
余知乐点点头。
“怎么不跟我说一声?”
“不敢耽误李主任工作。”
另外两个护士拿着果茶甜点躲开了,走之前还对余知乐说了谢谢。
李苍耳看走廊里的电子钟,已经是夜里十一点十五分了,他便没多说,拉了余知乐去电梯间的窗口,指给她看:“就那边,临街那栋楼后面,我就住那,你先过去休息,我明早下班。”他说完了,又觉得不好,“还是我送你回去,来回一小会儿科里应该也没什么事。”
“不用,我再待一会儿,自己过去。”
余知乐把手伸进他白大褂里面,在他腰间摩挲。李苍耳本来享受着这种温存,看到她眼神微变,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是一个同事逃窜的背影。
“没事,被偷拍了而已。”余知乐说。
李苍耳手机一响,拿出来看,果然已经被发到科室群了。
群里都在起哄,他笑笑,发了个红包。
两人又磨蹭了一会儿,还不舍得分开呢,急诊科电话打过来说要送病人上来,李苍耳只能匆匆说了地址,给了她钥匙,让她自己走了。
……
凌晨四点多,忙了五个小时,李苍耳终于能喘口气了,但一点都不觉得疲惫。吃了块余知乐带来的小蛋糕,抹茶味的,微苦,但心里却是甜滋滋的。
“哎呦喂,我有一句土话必须要说,特别土。”
李苍耳抬头,看见潇潇师姐过来了,迷茫地问:“什么?”
“老奴在李家当差二十多年了,从来没看见少爷这样笑过。”
“什么呀”他被逗乐了,“师姐你怎么这么早就过来了?”
“来接班,让你早点回去过节。没事儿,不用谢我,我闺女这几天玩疯了,天天五点钟起来闹我,我早点过来,还能躲个清静。”
“那我真走了?”
“走呗。”潇潇师姐拍拍他,挤着眼睛说:“节日快乐哦!”
……
李苍耳回到家,轻手轻脚进了卧室,也没敢开灯,借着窗帘分析里一点夜色,看到余知乐躺在自己的枕头上,突然有种曾经看不见尽头的山路走到顶峰的感觉,过去所有的苦和累都在这一刻化为了绵长的满足感。
他就这样蹲在她边上看了好一会,才去悄悄洗了澡,拉开被子躺下了。
……
李苍耳醒来,眼睛都还没睁开,就伸手去找余知乐。
可他的手却什么都没找到,心里一震,滚下床去,挨个房间看了,险些要疑心是他自己出了幻觉。直到看见她的行李箱,才又放心下来。
他在屋里来回走了两圈,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最后得出了结论,自言自语:“暖气烧太热了。”
没多久,钥匙转动的声音响起,李苍耳冲到门口翘首以待。
余知乐进了门,带了两份早餐,一束玫瑰,和一身寒气。
李苍耳箍住她给她驱寒,在她耳边问:“怎么还买花呀。”
“今天这个日子,还是要有花的,我又不想让你再出门了,所以就,”
李苍耳想到师姐叫他回来过节,他只当是春节,现在才意识到,今天是2月14号,“啊,我都忙忘了。不过你,不想让我出门了,为什么呢?”
“Cause, I want you be my valentine.”
valentine这个词,听起来就有一直隐秘的亲近感,李苍耳咬着她的耳朵问:
“你有没有发现,你害羞的时候,就会讲英语。你说,具体想要我做什么呢?讲中文!”
她不说话。
“说嘛。”
“想要你,比那个小狗,更靠近我。”她脸上暖起来了。
李苍耳对他听到的回答很满意,放开她来,吃十点钟的早餐去了。
饭后,他们站在一起刷牙。这时候他看着镜中的两人,却不是之前那种家常感,因为他们对于这次刷牙的目的,心知肚明。
……
……
李苍耳拢了拢她凌乱的头发,轻声问:“感觉怎么样?”
“比我想象的好很多。”
“PubMed没骗我。”
“你看了论文?我以为你们男的都会上另一个P站。”
“那个不可靠,有一篇文章,题目是,我想想啊,脑袋有点糊掉了,题目是,嗯~,是,Consuming Ecstasy: Representations of Male and Female …”论文题目的后半部分,他是贴着她的耳边说的。
“哇哦,好辣的题目!结论是什么?”
“研究者从P站选取了50部播放量最高的影片,分析发现,其中只有18.3%的女性和78.0%的男性获得了 the big O。这说明什么?那些片子不可信,跟着学就跑偏了。”
“百分之十八点三吗?我知道会演,但是没想到这个数据这么低。”
“我也很意外,所以就在PubMed做了点功课。”
余知乐转过脸来轻轻吻了他,“哇哦,你,哇哦!”
“比预期好一些吗?”
“好很多。”
“那就好。”
……
*
余知乐觉得,经过这个上午之后,他们的关系就变了,他们总是忽然对视了,什么都不说,只是笑。
李苍耳这个人,好像也比过去更加可爱了。
余知乐穿着宽大的棉质裙子,没动用害他追尾的那条裙子,但他们总是挤在一起,好像这房子只有巴掌大似的。
她歪头想了想,从行李箱里将那条裙子拿出啦,拉开他的衣柜,挂在他那排整齐又乏味的衬衫和西装边上,问他:“很和谐吧。”
“嗯。”他又拉她过去拥吻。
“等等嘛。”余知乐又从箱子里拿出一个相框给他,“呐,给你的情人节礼物。”
“Greenberg M ,是我想的那位吗?他看了我的论文?”
余知乐从他暑假里抽出那本英文原版的Greenberg's Handbook of Neurosurgery,“是啊,还好我没买这本书,猜到你有最新版了。就是编写这本神外圣经的那个Greenberg M。我同学在他们学校读博,我原本只是想拜托他在这本书上签名送给你,结果他说读过你的论文,我就叫我同学打印论文出来,请他签名了。”
“我的天,他说I've read your paper and it's great!你为什么等到现在才拿出来?”
“嗯~我要评估下你的水准,如果很烂,那我就不送了。”余知乐故意这么说。
李苍耳把书房里的一幅画取下来,把这个相框挂了上去。
“对不起啊,我都没给你准备什么礼物。”
“补偿我。”
“你要什么?”
“我要看你在PubMed做了什么功课。”
李苍耳脸上露出几分羞涩,但还是开了电脑,打开一个文件夹,“看吧,都在这里了。”
余知乐全选打开,只浏览了一下题目,就不得不感叹,“没想到PDF文档还能这么火辣。”
“看这些,也只能学到理论知识,走出常见认识误区。技术层面嘛,还得靠实践。”他挤过来占了她的椅子,把她挪到自己腿上,又实践了起来。
余知乐草草扫过那些论文标题和摘要,注意到其中有一份格式明显不同,就读了起来。
“Why do people fall in love with their enemies?为什么人们会爱上他们的敌人?这什么呀?”
李苍耳从她身后伸手过来,点了打印,将打印机吐出来的纸塞给她,“念出来,同时翻译给我听。”
“There isn't really a definitive information to directly answer the question about why people fall in love with their enemies, because love itself is a mixed emotion. 人们为什么会与敌人相爱,这个问题其实没有确切的答案,因为爱情本来就是一种复杂的情感。”
余知乐念这些的时候,李苍耳一直都在“捣乱”。
……
……
她终于还是念完了那篇比论文还要长的文章,念得磕磕绊绊,念得气息不稳,念得想要将那个扰乱她的敌人狠狠“报复”一场。
但她终究还是念完了,也理解了自己为什么会爱上这个敌人。
李苍耳很享受听她念这些,他叫她大声些,把那些解释他们如何相爱的英文清晰的念出来,但他自己却一直都在扰乱她。
现在她终于念完了,李苍耳却仍然不放开她,而是抓着她的手,一点点划过被她咬出痕迹的地方,问:“你是狗吗?”
“还不是给你气的。”余知乐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有些不忍,她咬得确实有些过分了。
李苍耳轻嘶一声,捡了那团被余知乐揉碎的纸过来,抚平了,对着它念:“我特别喜欢这一段。Some theories suggest that people develop deeper feelings for those with whom they have a strong emotional connection. In hostile relationships, both parties may experience strong emotional swings and tensions, and this strong emotional connection may cause them to pay more attention to each other, which in turn leads to feelings.”
“你很得意哦。”
李苍耳却又用中文讲了一遍,“有理论认为,对于那些与自己有着强感情联系的人,人们会产生更强烈的感情。在敌对的关系之中,双方都可能会经历强烈的感情摇摆和张力,这样强烈的感情会让他们更关注对方,进而产生感情。余知乐,这就是你爱上我的过程吧。”
余知乐看他一脸骄傲,狠狠地说:“我不爱你,我恨你。”
“也恨刚刚?”
那倒没有,也许是被调动了愤怒,刚刚的感觉要比上午更强烈,更难以抵抗。但余知乐没承认,她只是不说话。
“默认了?”
“知道还问。”
“这次的水准,还留得住你的礼物吗?”
“还行。”
“给点具体评价嘛。”
余知乐从他书桌上拿了一支笔,在那张纸上写了句——
李苍耳,NOT ALWAYS A GENTLEMAN.
他看了,微微一笑,抓起她的手,将那句号改为逗号,又补了半句——
AND IT’S GREAT!
“自恋!”
“签名签日期!”他这话说的不容置疑。
余知乐签了,被他一把夺过去,装进了那个她送的相框里,藏在了那张论文首页的后面。
他挂好相框,拉着余知乐站在那里看,“你爱我的证据,会永远保存在这里,有且只有我们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