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以为我回来是为了什么?李苍耳心里略略有些委屈,但知道她心情不好,而且上次分别前两人也确实跃跃欲试,所以也不怪她误会,只是再次敲响了门。
好在她很快又开了门。
李苍耳急忙解释:“我知道你和你爸聊过了,感觉你这几天情绪不好,问又不肯跟我说,不放心,回来确认。”
余知乐低头一看了眼手机,“你今天晚班,换了吗?”
“没,本来今天上午要和我们科主任一起去录科普视频,我找师兄替我去了。”
“昨晚没睡?等会儿又要走?回去了马上夜班?资本家的驴都没你能熬。”余知乐语气不好,但又拉他进屋给了个大大的拥抱。
“路上断断续续睡了会儿,不困。”她整个人暖烘烘,李苍耳说完这句就打了个哈欠,显得他很没有说服力。
余知乐摸了摸他脑袋,“以后别这样了,我没事,就是觉得心里闷闷的,但是冬天嘛,大家都打不起精神。”
她这么说,李苍耳更没法放心了,他回来的路上找自己的心理咨询师问过了,对方说他业内有个词叫做“winter blue”,指的是一种季节性的情感障碍,通俗点说可以叫“冬季抑郁”,和冬季日照时间缩短有关。余知乐本就情绪受了冲击,再加上季节因素,他很怕她染上这种“冬蓝。”
抑郁的反面是什么呢?咨询师说不是开心,是活力。
“走啦,趁着雪不大,出去踩踩。”李苍耳拿了她的外套给她套上,又抓着靴子要她穿。
“你能待多久?”
“两个小时吧,我们去茶园溜达溜达,我还没看过冬天的茶园呢。”
“小树枝上头挂点雪,没什么看头吧,还不如睡个回笼觉。”
嗜睡也不是个好的信号,李苍耳拉她出来,将门锁好,拽着手就往外走。
“你真不困吗?”余知乐懒懒地问。
“修了八年的仙,这算不上什么,你信不信,我还能再撑二十四小时呢。”
“你们八年制的都是好牛马。”余知乐嘴上这么说,但还是跟着下楼了。
雪不大,气温也不算太低,雪粒子落在地上就化了。李苍耳就拉着余知乐往路边的草甸上踩,像是踩碎了薄薄的酥饼又落在面团上,别有意趣。
就这样走着,余知乐也渐渐加快了速度,眼里也有些了鲜活的生气。
“你回来了,真好。”她缓缓说。
她似乎愿意释放挤压的情绪了,但李苍耳却不太擅长接住情绪,咨询师曾评价他,说他是那种先解决问题再解决情绪的人。但是面对余知乐,他很希望自己能托住她的坏情绪,让她不要独个泡在冷水里。
于是他就只能“解剖”自己给她看,“不算下棋,我第一次见到你,就是你来茶树坪那天,小孩酒精中毒的时候。我看你处理得流畅又冷静,就以为你是那种精神上不会内耗,只着眼于眼前事的人。所以那时候,我完全不想认识你,做朋友都不想。可是没几天,你憋着怨气跑到河边,看样子是要大喊发泄,我丢了个石子去试探,你发现有人,马上捂嘴,给自己都呛咳嗽了。那时候我就知道,我们是同类。躲在壳子里,保护自己的同类。”
余知乐轻轻弹他脑门,“哇,你除了左右心房心室,是还有个心机房吗?竟然连打水飘都是故意的。我还以为是我套路了你,没想到居然是着了你的道。”
“那时候觉得,即便是喜欢,也应该投石问路,谋定后动。其实,”他回想了下,继续说:“其实那是一种用自傲包裹起来的自卑,因为没有得到过无条件的爱,就觉得自己不配。所以作为杨光和你相处的时候,我不敢暴露自己的失败,也总是向后退。结果是什么呢?我没法真正靠近你的心,暴露之后当然只会被狠狠推开。”
余知乐听得很认真。
“然后,我尝试着用最真实的自己和你相处,把我的脆弱彻底暴露出来。你没有鄙视我的脆弱,你看懂了我,悄悄把我从低谷里拉起来了。在我知道是你做了那些事的时刻,我对你的情感,从我喜欢这个女人,变成了,我爱这个人。你看,真实的我,拧巴,脆弱,也不像你过去想象中的那么强大,但是你没有攻击我的弱点,也没有让我去争取你的爱。你让我发现,原来把自己的情绪暴露出去,还真有人接得住。”
“我都没觉得我是这样好的一个人。”
“你是。我想说的是,我知道你不是一个习惯依赖别人的人,我也不是一个很会安慰别人的人。但是,我想让你学着像我一样,完全的信任你,把自己的情绪交出来,我会试着去接住,好吗?”李苍耳捧着她的脸,用真心去问。
“我试试吧。”余知乐踮起脚在他额间亲了一下,拉起他的手,在雪中慢慢往前走。
可是过了好久,她还是没说话。李苍耳走在她身边,静静地等着。
“我可能还得整理下想法。”
“嗯,不要急。”
他们这种人做惯了好学生,如果发现自己讲话条理不清,都会在心里责备自己。
他们仍旧慢慢走着,雪却越来越大。
“这雪再大点,你今天就回不去了。”余知乐伸手接着雪花片子,拿出手机来看天气预报。
她真的很爱操心,李苍耳又心疼了一下,绕到她另一边去,把那只冰凉的手捉进了他口袋里,“那正好,不可抗力,不能回去上班,不得不多陪你一天。”
“下暴雪吧,求您了。”她仰起脸看着天空说。
这也算是一种委婉的真情流露吧,李苍耳很喜欢。下暴雪吧,求您了,他也在这样在心里说。
他们又慢慢走了好一会儿,余知乐突然说:“我就是,感觉无能为力。”
“因为你爸的事情吗?”
“是,谁应该为他的运动员职业生涯负责呢?好像应该是我,但是我真的负担不起。他错过的奖牌错过的荣誉,我要怎么才能弥补呢?”她这样说着,渐渐激动了起来。
“这应该就是成为父亲的代价吧,生了孩子就是要照顾的,你不要觉得你欠他什么。”
“道理我懂,但就是觉得无能为力。”她的语调又低了下去。
李苍耳用心,而不是用脑,好好想了想,意识到自己刚刚的说法是正确的废话,“对不起,我又陷入固有思维了,让你觉得难过的是这种无能为力吧。就是觉得自己应该做点什么,但又什么都做不了。”
“对,你为着抢了我比赛冠军,还做了那么多事情。但对我爸,我想不出我能做什么,也不想照他说的去读博。我有一些历史遗留问题没解决,还不敢太快进入高压阶段。”
“什么历史遗留问题?”
余知乐沉默了一会儿才说:“再说个真心话吧。可能因为过去十年我都把你当对手,想赢你。所以摁着你亲几口,再做点更亲密的事,我也乐在其中,甚至在生理层面的感受之外,精神上也有一种说不清的爽感。所以,那些事,对我来说还挺容易的。但是,对你暴露内心,太难了,没有人希望被对手看到脆弱。我现在在尝试,在努力。我只是希望,我想停的时候,不要逼我。”
“嗯,我能做到。你说的历史遗留问题,我们今天先不聊了吧。”
她点了点头。
李苍耳试着问:“那我可以问一个问题吗?”
“你说。”
“下棋作弊那个事情,你觉得我弥补做的足够了吗?”
“我很喜欢下棋,如果没有那件事,应该也会去打一些更职业化的比赛。不过呢,在我自己的规划里,象棋始终是爱好,做多做成副业,还没有到梦想的程度。被抢了冠军,当然生气,不过仔细想想,改变我人生轨迹的好像不是你,是我自己的懦弱。过去这些年,我最在意的,其实还是为了赢你选了不喜欢的神外,改变了我的人生走向。所以,比起恨你,其实还是恨自己更多一些。你已经弥补了那么多,也差不多够了。”
“人做的选择都是过去人生的写照,你觉得是你自己选的,但其实也不是吧。”
“说来说去,还是绕回我爸了。其实我前几天已经下定决心了,就像你那样,大事自己做主,小事随他去,可是他受伤退役居然是因为我,我内疚,但又无能为力,想了好几天,最后甚至觉得自己不配出生,然后就这样了。”
李苍耳听了,更庆幸他回来了,“我妈什么性格你也知道,但她也确实为我花了好多钱,所以就算感觉要被她逼疯了,我也没办法怨她。你爸付出的代价更大,你这样想,一定会伤害到自己,但其实是完全正常的情绪反应。”
“所以我应该允许自己有这样的心情?”
“这应该是必经之路吧,我没办法帮你抹去这种心情,我只能尽量陪着你了。”李苍耳共情了她的感受,自己也觉得有些无能为力。
他们已经走到茶园门口了,看见里面有人,又不约而同地转身往回走。
“我还有个要求,不要拜托别人来看我好不好,我不想被当成病人。”
“如果你能保证不和我消极沟通,那我就能做到。”
“好。”
“这雪好像要停了。”李苍耳看着比来时更稀疏的小雪子,心里有些失落,他们第一次说这么久的话,他不想走了。
“你还能待多久?”
“半个多小时吧。”他看了眼表,落寞的说。
“我们从来没有说过这么久的话呢。”余知乐拉着他的手臂,语气比来时轻快多了。
“嫌我话多吗?”李苍耳笑着问。
“不嫌。我爸前几天给我拿了点东西,里面有你做的手抄报。”
“手抄报?好土啊,那是实体版PPT。”
“你上哪找的我以前参加比赛得奖的记录的呢?还做成实体版PPT寄回来,还不让我知道。”
“你们学校官网,公众号,社团微博,各种电子史书我都找遍了。做那个是想让你爸看到你的优秀,所以就没和你说。”
“都不想着邀功吗?”
“用不着,反正只要站在你面前,你就愿意亲我。”
“也是。”
……
原路返回,走得比来时轻快多了,而那可恶的雪,竟真的停了。
李苍耳万般不舍,但也只能求个吻,又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