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苍耳回去补觉，果然做了梦。
梦里他在实验室，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同一个实验。这是个清明梦，李苍耳很快就意识到他是在梦中回忆起了自己三年前做博士毕业课题室的情景，那时实验结果一直不理想，但他又要靠这个课题来毕业，身心的压力都到了极限。
压力最大的时候，他每天在实验室呆将近二十小时，同门来来往往，零点过后就只有他独自一人守着了。被实验折腾地仿若一台机器，麻木到已经不知道孤独是何滋味了。
但在这梦里，余知乐就在实验室的那一头，没有同他说话，只是静静地做着自己的实验。
她在那里，真好呀，李苍耳在梦中笑了笑。
……
李苍耳恍惚间醒来，还想在那梦中流连一会儿，却发觉这纯洁美好的梦勾起了不那么单纯的生理反应，热血冲了下去，挤得他胀胀的。
不过他也不觉得意外，连余知乐都说了，外科医生的睾酮是要高一些的。他掀开窗帘张望，若是没人在家，自己悄悄疏解一下就好。可偏偏就是这时候，外婆拖着腿慢慢走进来了。
李苍耳忙坐起来，扯着被子往自己腰腹处堆叠。张青山跟着进来，没说话，倒躲在外婆身后挤眉弄眼，显然是看明白了。
外婆一定是刚看完病回来，李苍耳伸手接下X光片，指着上头说：“看这里，关节头都磨得不成样子了，你还是做手术吧。”
“做，早答应了做手术，但什么时候做我自己拿主意，暂定今年冬天吧。”
外婆性格刚强，认定的事情是不改的，一般人劝了没用，只有他妈杨秋实这种比外婆还认死理的才劝得动。李苍耳这一向刻意躲着他妈，但为了外婆，他可以暂时忍一忍杨秋实。
可他还只是想了想杨秋实，身上的燥热就散开了。
却没想到，哒哒的高跟鞋声敲过来，转眼之间，他老妈杨秋实就已经沉这脸进屋了。
“几点呢还睡呢？”
李苍耳听到她的声音，整个人就像被浇了冰水一样，冷透了。
“加班了？”杨秋实问，“真打算在私企干？要我说还是回医院吧，你上次回去看着人院长做手术，手痒吗？”
“你劝下外婆，她那腿得换关节了。”李苍耳故意岔开话题。
“我就是来带她走的，”说着，她从包里翻出一个文件夹，说：“你爸听你的，做前列腺筛查了，一点毛病都没有。”
“那就好。我爸没一起来吗？”
杨秋实轻轻翻了个白眼，“闹情绪呢，说他奔六十岁的人了被一个比你还小的医生捅了屁眼子，不高兴了。骂完了医生，又说你仗着学医忽悠他，骗他去做这种丢人现眼的检查。”
“人家泌外医生一天检查百八十个前列腺，哪里记得住他？”
杨秋实收起报告，“我也是这么说，他矫情，觉得丢脸了。”
“检查了没问题就好，前列腺癌的高危因素就是年龄和遗传，我爸这年纪是该查了。”李苍耳嘴上说的头头是道，心里还是有点虚的，那天去茶园，余知乐说起前列腺癌，李苍耳知道不是针对他，是针对她那个死对头。但他还是把那话放心上了，回来就查了文献，还叫他爸去检查。
杨秋实嘟囔，“要是女医生查，我又觉得别扭了。”
他原本还想说句医生面前无性别这种话，可转念一想，这话也不全对。工作中，正经医生确实对病人不会起什么不合适的心思，但有些检查尴尬不尴尬，也要看病人怎么想。就好比他自己存着私心去找余知乐，仅仅只是一个听诊，也觉得心神荡漾呢。
杨秋实还稳坐泰山，一副立时就要把他拎到医院上班的架势。李苍耳才从美梦中醒来，就看见自己的人生噩梦端坐床头，心里很不是滋味，于是笑说：“妈你先出去下。”
杨秋实把床脚叠得整整齐齐的长裤丢过来，哒哒踢着高跟鞋走开了。
张青山却不走，一脸坏笑凑过来说：“一进门就看到你死命扯被子，本来还想不到被子底下啥情况，你这动作全暴露了。怎么样？吓坏没？”眼神还直往下瞟。
李苍耳懒得理他，穿上外衣裤就要出去。
张青山拉住他，问：“做什么好梦了？”
“不是你想的那种。”
“你怎么知道我想的是哪种？但你这么回答，你自己就是想了那种。”
李苍耳也不跟他掰扯这种那种的，直接问：“你想留下来和我妈一起吃饭？”
张青山连连后退，“走了走了，我怕你妈。”
李苍耳想了想，又拉住他嘱咐：“这几天就带余知乐她们去你家吃饭吧，你知道我妈那人，要真是给她看出来点苗头，绝对讲不出什么好话来。”
“懂。”
张青山躲着杨秋实出来，就奔医疗站去了。
余知乐下午没什么事，在手机上随意翻着，注意到研究生班群里在讨论隔壁学校附属医院的大手术——头部连体婴儿分离术。这种手术十年难遇，群里讨论得热火朝天，甚至还有人搞到了手术录屏。
余知乐大喜，打开电脑把视频传过去，开了0.75倍速细看。
……
这手术复杂，但主刀胸中有丘壑，做得干净利落没什么多余动作，手术野清清爽爽的，余知乐这种入门级医生也看明白了。
只是镜头突然晃了一下，一个戴着海星手术帽的脸突然闯入了镜头。这镜头只有大约一秒，拍的也不清楚，但不知为何，她就是认定了那人是李苍耳。
靠，她自己还在山里做村医呢，金奖什么的还没个影呢，李苍耳竟然就混上这种手术台了！
余知乐妒火中烧，0.5倍速回放看了三遍，认定他的站位是手术护士的位置，心里才舒坦了些。
可转念又想，这回能配台能观摩，下回不就上手了嘛，心里的嫉妒愤恨瞬间又升起来，就连早上占到杨光一点小便宜的小确幸也被冲散了。
余知乐按了播放键接着往下看，嘴里还叨叨着：“别得意太久，我比你小两届呢，再过几年绝对把你拍死在沙滩上。”
才刚说完，余光瞥到有人进来，余知乐立刻就闭嘴了。
是张青山。
“晚上到我家吃饭吧，明明也去，李，”张青山突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名字，又想到李苍耳他妈就够难招架了，此时就不要再起什么风波了，脑子一转，高声说：“你未来婆婆来了。”
“什么我未来婆婆！”
余知乐果然急了，注意力也就不在他说错的那个李字上了，张青山笑说：“逗你呢，杨光他妈来了，他妈那人不好相处，你和明明最近就别去那边吃饭了。”
……
晚间，张爱林老两口响应余知乐减盐减油号召，自己吃健康餐，却又为了高明明和余知乐两个客人做了一桌子麻辣鲜香的好菜。于是就他们三个人在一桌吃，倒也自在。
高明明问：“杨光他妈啥样啊？给你吓成这样。”
余知乐吃着豆腐，也不抬头，只悄悄停了嘴，等答案。
“怎么说呢，就是，你想象一个最可怕的教导主任，然后乘以十倍。”
“卧槽！”高明明惊呼着，伸手拍了拍余知乐。
“拍我干啥？”
高明明笑，“跟我俩就不装了吧，我看你跟杨光好的呀，也就隔层窗户纸了。”
余知乐不承认也不否认，埋头吃饭。
张青山倒是开了话匣子，放下筷子说：“你们是不知道，他妈是真的很可怕，本来当老师，还可以骂一骂学生，杨光压力也就没那么大。但她后来出去做生意，老板架势上来了，眼前又只有一个孩子，那可是把杨光虐惨了。”
余知乐心头紧了一下，她爸是教练，和教师是差不多的，脾气大要求高骂得狠。
“举个例子？”高明明说。
“你们知道大侠奶奶为啥老把杨光叫回来吗？因为怕给孩子逼出病来。”张青山叹了口气，说：“小孩子都皮，尤其七八岁那会儿，那简直就是泼猴。这很正常对吧，而且杨光再皮也还是考全班第一，但他妈不乐意啊，说什么习惯养成不好，影响学习，把杨光二十四小时带在身边，吃喝拉睡学习都控制到分钟了。几个月下去，给他逼出病来了。”
“什么病？”余知乐也急了，顾不上装样子，直接问了。
“失语，暑假里他妈还高兴呢，说孩子稳重了，话少了。小学三年级开学了，老师发现他不会说话了。”
“我靠！”高明明惊呼着，抓住了余知乐的手，问：“心理因素导致的吗？”
余知乐忽然很感激高明明握住她的手，因为想着杨光，替他难受着，她自己藏在心里的童年往事也翻出来了。
“是啊，当年去北京上海看了一圈病了，没好转。”张青山停下来喝了一口汤，说：“还是大侠奶奶拿主意，让杨光转学回来，远离了他爸妈，又天天骗杨光说他是感冒坏了嗓子，这才慢慢好了的。”
“他爸也是他妈那种人吗？”余知乐之所以这么问，是因为她自己家情况略有不同，她爸逼得狠，她妈不拦着，但总会在她崩溃的时候安慰几句，让余知乐觉得亲情也不总是那样让人窒息。
张青山扶额，“差不多吧。所以大侠奶奶才跟全村说不许问他工作的事，杨光这人看着阳光灿烂大大咧咧的，但实际上什么心思都放在心里，就算把自己憋出病来，也不倒苦水给别人。我们小时候玩得好，但大了见面少，也聊不了太深，我是真心希望他能有个说得上话交得了心的人。”
余知乐听了，心里一震，甚至生出一股勇气来，想要和杨光抱头痛哭一场，把他们的童年阴影都说出来，再丢开去，过崭新的、畅快的好日子。
张青山还在说：“得想个办法让他妈尽早走，她今天到的时候，杨光刚起，不知道梦里头见谁了，半下午的还迎来了一位姓程的亲戚，他妈在我后头进来的，杨光看见了，脸色一下就变了，估计亲戚也走了。”
余知乐还没明白过来，还在想着要不要约杨光出来聊聊。
高明明却转头对着余知乐说：“再多吓几次，真吓出毛病来，你可就惨了。”
张青山也在那附和：“是啊，还没正经用过呢，吓坏了怪可惜。”
余知乐看着他俩脸上堆满了坏笑，终于反应过来了。她也不反驳，这种话回得越认真就越尴尬，她笑着反将一军：“我怕被隔壁的吵到，等下出去散步小食，就不去宿舍了。楼上楼下三层都没人，你俩抓紧时间啊。”
那俩人对视了一眼，高明明立刻牵起余知乐就走，张青山也跟着出来了。
余知乐悄声说：“收拾了碗筷再走吧。”
高明明在她耳边低语：“我着急喂狗。”
余知乐无语。
再走出几步，出了张爱林家的视线范围，那俩就大步走掉了。
余知乐换了个方向去散步，暖风拂面，她也暗暗感叹，春天嘛，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