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轻羽这才回神,想到方才崔萦说每次祭典都是太子主持的,想来这山挽应该认识自己,他便矜持地点了下头,随后抬脚往天坛里面走。
天坛为了体现皇家威仪,内里建造的是最普通的四面庭院,中正方直。大群的工人在里面摆布象征着权威的紫檀木。
山挽引陆轻羽进门,轻声道:“殿下小心台阶。”
陆轻羽这才回头看了山挽一眼,发现山挽弓着腰替自己提着宫装的下摆。
陆轻羽忙扶起山挽:“您太客气了。”
心里一边就浮起疑虑。
山挽怎么说也是天坛的门面,声望极高,又经常与皇亲贵族打交道,每年面见圣上的机会都有好几次,他怎么会不知道太子实际上并不受宠?
陆轻羽心里提防,脸上却仍保持着礼貌:“道长还请自便,本宫自己随意看看,不劳您费心。”
山挽一边捶打着自己的腰部,一边看向陆轻羽,脸上的皱纹绽开成层层叠叠的褶皱,脸上阴影虽多,看起来却十分慈祥。
陆轻羽随口夸了一句:“道长不愧是得道之人,一点都不显老,慈祥的像我爷爷一样。”
山挽听了,更是心花怒放,年纪上来之后,因为感受到了青春和活力从自己这副躯壳中的流逝,但自己却迟迟没有悟到那上接天穹的“道”,他便对年龄越发的在意。
此刻见陆轻羽夸他年轻,山挽笑得嘴都合不拢了,从道袍口袋里掏出一个闪着亮光的物件,递给陆轻羽:“殿下,这是老道从西域的德全道长那里得来的念珠,上面刻着辟邪的符咒,您笑纳。”
陆轻羽犹疑片刻,山挽坚持道:“殿下自小身子骨弱,戴着老道这串念珠,说不准能少去几趟太医院呢。”
实际上原主经常进太医院,都是因为办事不利,被皇帝打伤才进去的,不过放到外人眼里,倒成了他体弱多病。
陆轻羽心下计较着,什么时候敲打敲打太医院那群太医,放出些太子受伤的消息。
此刻他接过山挽递过来的念珠,却见自大殿内跑出来一个小道士,气都没喘顺,便慌里慌张道:“道长,大事不妙啊!”
山挽用温和的语气反问:“你且顺过气来再说。”
小道士仍旧语速极快:“道长不好了,花园里有师兄在斗殴,好像……见血了。”
山挽神色一凛,随小道士前去查看。
沿路陆轻羽细细看了一番,如今天坛内到处都是忙着搭建场地的工匠,每个人受伤都有一大堆要做的事情,有时候难免会磕磕碰碰,一路走过来,遇上气性大些的,就有好几对吵在一处的。
和这些人对比起来,陆轻羽突然感觉自己平时和林羡在一起那些根本不能算是斗嘴,根本就是些友好的交流啊!
天坛内移步换景,几人很快便行至花园,此处花园原不为游玩之用,只是因为按习俗道观内需得有一处聚集天地灵气的地方,这个花园的建造便是充当了整个天坛的灵眼。
而因为本就不是为了游玩而建造的,花园内部很是狭小,花草疯长,即便是在别处一片枯黄的冬日里,园中的花草亦是一片荣华,枝叶繁茂,绿意深深浅浅濡润心田。
但这一大片绿意中间红色的血格外的触目惊心。
两道人影突兀地在花园中央,周围围着十几位工匠,自觉地远离中间那二人,形成了一个包围圈。
那二人中,一个躺在地上,身上纯白的道袍沾满绿色的草汁,脸上五官因为沾满鲜血都看不清了,样子奄奄一息。
另一人站在一边,双腿发抖,身子摇摇欲坠,站在冬风中像是一片即将脱离树枝摇摇欲坠的枯叶,他目光聚集在那个躺着的人身上,满眼中皆是哀戚。
这就是方才的小道士口中“打架斗殴”的两位师兄么?
山挽与陆轻羽拨开人群近前查看,那二人中站着的那个恰好转过身来,眼角竟是红了一片,声音也哽咽着,带着哭腔:“师父……师兄死了……”
眼前的人,对陆轻羽包括一旁围观的工匠来说,不过是两个陌生人,但对于山挽来说,他们却是亲近的徒弟,是亲人般的存在。
山挽颤抖着声音,别开眼神,不去看躺在地上,浑身是血的大弟子。
“钟化,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你真的出手打你师弟了?”
钟化下意识地反驳“不是的”,但随即抽走了原先一直落在地上躺着的青年的眼神,看向了山挽:“师父,请你责罚弟子吧。”
山挽拧紧了眉心:“你为何要残害同门?”
钟化的眉眼瞬间暗淡下来了,说话的声音像是咬牙切齿着:“师父,我不是故意的,钟牧他方才中毒了,我……我只是想阻止他伤害那些工匠,我没想杀他的。”
“……真的。”
钟化说着,原本就红了一片的眼眶不觉垂下大滴的眼泪,任谁看了都会毫不怀疑这是他的真情流露。
陆轻羽上前一步:“道长,虽然这件事好像是你们师门的家事,可据本宫来看,此事好像另有隐情,还请您好好听这位小道长解释清楚。”
钟化闻言感激地看了陆轻羽一眼。
谁知山挽却一改先前和蔼的态度,他甩了甩袖子,将松软仙气的拂尘背到身后,目光凌厉地看着陆轻羽:“太子殿下,您是皇室的明珠,自小被保护的很好,有这份怜悯之心,老道自是佩服,可殿下恐怕不懂,身在朝堂,最忌讳的便是优柔寡断四字?”
钟化试图说服山挽:“师父,此事事关重大,徒儿并非想为自己开脱,而是怕此事若不向师父禀明,今后还会有人会有与钟牧一样的遭遇。”
可山挽却不为所动,坚定地吩咐方才引路的小道士:“将师门戒律第十三条念给这个孽徒听。”
陆轻羽盯向了山挽那双老奸巨猾的双眼。
这个老道士好像话中有话啊。
陆轻羽这才意识到,山挽现在整个人与方才刚见到他的时候,整个人的气质好像不一样了。如今他整个人像是紧绷在弓弦上的箭镞,外表看起来稳重,实则紧张的很。
可犯错的分明是钟化,山挽道长为何会如此紧张?
又何况钟化是山挽的大弟子,可山挽却不顾一切地把锅往钟化身上推,就好像恨不得自己这个徒弟受责罚似的。
陆轻羽突然灵光一闪——倘若反其道而行之,只需看山挽最不想做的是什么,便可推演出他此刻心里最想做的是什么。
山挽此刻竭力阻止的……不正是钟化与钟牧自相残杀的真实缘由么?
陆轻羽迈动明蓝色宫装下的双脚,朝山挽逼近:“山挽道长,不过是一个解释,听听又何妨?反正公道自在人心,若是钟化道长有意欺瞒,以山挽道长的能力,也定然能辨别真伪吧。”
陆轻羽这番话,一方面恭维了山挽的能力,一方面又表明了自己的立场,一股占据了道德制高点的威压使得山挽不得不松了口气,允钟化道出实情。
钟化感激地看了陆轻羽一眼,而后折身走到花园中央的亭子里,众人这才看见亭子内落着一件白色软甲,正是祭典当日要用的仪仗,该是那日由陆轻羽穿上为民祈福的。按照规矩,这副软甲得提前十日,摆放在灵气最浓郁的地方,做足十日的道场,祭典当日才能使用。
但这件本该被供奉在圣洁的道场中的软甲此刻却随意被扔在地上,白色的材质沾染尘埃,大片大片十分刺眼。
软甲一旁散落着红烛与黄纸黑字的符箓,还有各色贡品,莹白瓷器碎片周围的水痕尚未干涸。
山挽面色不虞,用威慑的目光看着钟化。
钟化被山挽诡异的眼神看得头皮发麻,但却不得不硬着头皮道:“师父,今日我与钟牧前来换符咒的时候,钟牧不小心碰到了那软甲,可谁知软甲中竟有个开关,钟牧无心触到,软甲内中竟窜出一只鲜绿色的动物,模样似犬却又不是犬,钟牧不妨神被那动物咬了一口,便发狂了,疯狂地打周围的所有生物。”
“弟子当时急着检查软甲,可那绿色生物只是一闪,弟子再去看时,它却已经不见了,好像是又回到软甲中了。”
陆轻羽心里微微一动,向前迈了一步,而后转身面对山挽与钟化,那双水润却凌厉的杏眼紧紧盯住山挽的眼睛:“后来你发现发狂中的钟牧在攻击手无缚鸡之力的工匠,你为了心中的道义,权衡之下,选择了保护人数众多的工匠,可钟牧发狂之下控制不住手中的力道,你既不想伤害钟牧,又得勉力保护工匠不受钟牧的攻击,你难以两全,失手伤了钟牧。”
想来陆轻羽所说的,应该就是当时的钟化的艰难处境。
钟化被迫又一次回忆起亲手害了师弟的痛楚,心内涌起一阵窒息般的悲伤,而后他轻轻眨了眨眼,似乎有些不解:“太子殿下,您最该关心的不是软甲中的生物么?”
钟化的话只说了一半,而剩下的一半,在场的其他二人都能猜出来。
——软甲中藏匿的生物,原本应该是有心之人想用来在祭典当日用来伤害陆轻羽的。
而那别有居心之人……
陆轻羽蓦地收回了原本紧盯在山挽身上的目光。
他攥紧拳头,告诫自己不可打草惊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