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暮西垂,孤星半点被夜风笼罩,缓慢地在浅灰色云层间穿梭,陆轻羽裹紧了身上的宫装,开始后悔自己为了面子穿这件单薄的衣服出门。
好在天坛与林既堪家并不远,都是为皇帝办事的人,与皇宫之间相互依存又相互掣肘,其间距离不超眼与眉。
林既堪家的门童办事严谨,虽认得陆轻羽身上的宫装非富即贵,却仍然较真地冲陆轻羽摊开手道:“贵客且住,请交拜帖。”
陆轻羽向怀中摸索一阵,面色突然一凝。
不妙,昨日和林羡因为宴会一事吵得厉害,混乱之中,丞相家送来的拜帖……现在好似在岁腴宫的垃圾桶中。
陆轻羽扶额头疼道:“非得要拜帖才能进门么?”
门童不过是拿钱办事,况且这些下人都有卖身契在主人手中,轻易不敢越过规矩办事。
那些敢无视规矩的,都是些手握权力,为证明自己动动手指便可翻天覆地的本事的大人。
门童初时见陆轻羽穿着高贵,长相亦是不凡,对陆轻羽的态度身为尊敬,但此刻见陆轻羽拿不出拜帖,他的脸色便冷了下来:“没有拜帖就趁早离开,你知不知道里面的人都是谁?若是惹怒了一位,你都吃不了兜着走。”
陆轻羽诧异地看了门童一眼。
这小子看起来守规矩,但这番话却含着几分劝告的好心。
陆轻羽婉转地拿出上面刻着自己名字的令牌,问道:“那个,你识字吗?”
门童摇头:“不识字,公子快走,丞相家门闲人勿扰。”
陆轻羽见太子腰牌也不能自证身份,只得将那腰牌重新揣回去。
看来太子的身份只能在识货的人面前耀武扬威,若是遇到寻常百姓,徒徒一个身份并没有用处。
丞相府中宴会已然开始,衣香鬓影伴随着袅袅乐鼓之声断断续续地随风飘来,朱门缝隙里隐约飘出瓜果与肉食的清香。
陆轻羽感觉自己蓝色宫装下的肚子开始不耐烦地叫唤起来,而对面的门童面色也有些苍白,在弥漫着食物的暖香的空气中咽了一口口水。
索性已经迟到了,陆轻羽一歪身子,顺势靠在了红门上,他背后因为身子清瘦,即便是掩在三层棉衣之下也依然显眼的一对美人骨硌在门板上 ,陆轻羽有点吃痛,皱着眉,和门童闲聊:“你是不是饿了?”
门童咬着后槽牙,义正言辞道:“没有!”
与此同时,他的肚皮里咕噜咕噜地叫了起来。
陆轻羽忍俊不禁地笑了笑:“若是我家侍卫能像你一样敬业就好了。”
门童不解地看着陆轻羽。
陆轻羽弯着眼睫:“我的拜帖就是被我家那个败家的侍卫扔掉的!他不仅忤逆我的意思,今日还丢下我一个人,自己也不知跑到哪里逍遥快活了。”
门童撇了撇嘴,一脸不相信的表情:“公子好生扯淡!我们这些做下人的哪敢扔主人的东西!我家大人的东西,只有我们夫人敢扔!”
这个才刚刚蓄发的少年促狭地对陆轻羽咧嘴笑了一下,揶揄道:“公子,我看你年纪轻轻,应该是才成婚不久,因此害羞在外人面前提起你家刚入门的娇妻,这才用侍卫之名来遮掩吧?”
陆轻羽:“……”
虽说这个小门童的误会实在是有些离谱,但是陆轻羽耳根却莫名红了一片。
林羡哪里像娇妻?
他明明是个冷酷的剑客,一言不合就拔剑威胁自己的那种。
陆轻羽撇了撇嘴,矢口否认:“怎么可能呢,这事我和你解释不清,你只需知道我打不过他就行了,他不是我妻子来着。”
门童闻言,冲陆轻羽做了个鬼脸:“我懂我懂,我家大人也打不过我们夫人。”
陆轻羽被迫和一个每天看丞相与林夫人秀恩爱的未成年门童共情了,感觉自己一番交涉白费了口舌,他干脆站直身子,正色道:“其实我是太子。”
门童端详了陆轻羽一眼,怀疑道:“我可没听说太子娶太子妃了。”
陆轻羽长而浓密的睫毛在长街灯火下迎着光,灯光影影绰绰,他像是捕捉到了珍珠的河蚌一般,眼中也倒映着一片亮闪闪的光:“你数没数今日的客人到齐了没有?”
门童挠头思索一回,“嘶”了一声:“好像还真差一位没到。”
他抬眼望了望朱门缝:“可宴会早就开始了……他估计是不回来了。”
陆轻羽轻轻勾了勾唇角:“不。”
门童被陆轻羽突然开始咬牙切齿起来了的语气吓了一跳。
陆轻羽道:“那个迟到的人就我。”
门童艰涩理解道:“所以你真是太子殿下?”
陆轻羽点头肯定。
门童慌了,膝盖一软欲行下跪,肩膀却被一双清瘦修长的手把持住了。
陆轻羽口中对门童说话,目光却盈着笑意望着不远处的围墙,街边灯盏被晚风拂动,倒映在陆轻羽眼底,连成一片清浅的暖光:“你不用下跪。在这等着,我见你方才好像饿了,我先进去,过会儿我来找你,给你送点宴会上的吃的。”
门童紧张的说话都结巴了:“殿……殿下,小的眼拙,殿下饶命!小的这就给殿下开门。”
谁知,下一刻,原本扶在他双肩上的那股温柔的力道猛然消失,陆轻羽回头对门童轻轻摆了摆手,道:“不必了,我不走门。”
门童傻眼了:“不走门怎么进去?”
陆轻羽的目光紧紧追随着墙头的那抹银色身影,因为唇边逐渐扩大的笑容而牵扯起白皙脸颊上的一个小梨涡:“我追我那‘刚入门的娇妻’去了。”
说罢纵身一跃,朝那堵墙扑过去,同时右手奋力向上一够,拽住了那抹银色毛皮的边角,口中小声唤道:“林羡你等等我!”
这件披风在白日时看起来是像雪一般的银白,而此刻到了夜晚,看起来便如上好的砚台中平静的一坛墨水反光处的银灰色,闪烁出金属般的光芒,几乎是在林羡出现在这条街道上的那一刻,陆轻羽就立马捕捉到了他的身影。
——下一刻,陆轻羽从墙头滚落下来,后脊梁骨抄底,和月亮打了个照面。
再一看手中哪里有林羡的影子,只剩一撮银色的绒毛,孤零零地攥在手里,隐隐有被缝刮走的趋势。
银色的鹿毛不愧是御用的上好料子,即便陆轻羽只是握着一拳绒毛,也能感觉到鹿毛传来的温暖。
可是。
这披风不是披风,它是整个岁腴宫最贵的家底啊!!
破产的悲痛让陆轻羽顾不得后背生疼,仰天唤道:“林羡!你赔我衣服!”
忽然,陆轻羽感觉身子一轻,那轮圆月从他眼前消失,落入眼眶的是一缕柔软垂顺的发丝。
带着清淡的桂花香,因为在外面奔波许久,还带着一点属于露水的清冽。
后背被温热的手掌轻轻抚摸,那股火辣辣的疼痛瞬间减轻了不少,陆轻羽楞着抬眼,看进对方那双琉璃色瞳孔:“林羡!”
林羡原本就面容清俊,此刻因为镀着一层银白月色,又添了一份温柔之意,他带着点抱歉,抿了下唇:“殿下,我来迟了。”
虽未道歉,歉意却已包含在话中。
“我把披风给你穿,是怕你冻着,又不是送你了,林羡,你弄坏的是我心爱的东西。”
陆轻羽此刻这番话说的振振有词,他那双圆乎乎的眼睛认真地看着林羡,就好像方才被揪下来的那撮可怜的鹿毛不是他揪的一样。
林羡一边使了三分内力给陆轻羽按摩后背,一边顺着陆轻羽的话诚恳道:“我赔你一件新的。”
“哦?是嘛?”
陆轻羽斜眼看林羡。
林羡点头:“我没告诉过你吧,我有个布庄,现而今正做着皇商的货源,到时候我带你去那边,你想要什么样的都随你挑。”
陆轻羽想了一想,说:“那你带我去噢。”
林羡讶然,挑了下眉:“啊?”
陆轻羽又补充说:“你亲自带我去。”
林羡挪开了原本看着陆轻羽双眼的目光,挪到了他莹白的耳垂上向外扩着光晕的银色耳坠:“林羡却之不恭。”
陆轻羽突然觉得,林羡今日瞒着自己去干什么,或者是他为何会翻墙进丞相府,这些都不重要了。
他笑了下,而后颇为大度地向林羡伸出一只手:“扶我起来吧。”
他仰起头露出了跃跃欲试的眼神:“我还从来没翻过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