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元宵节,宫中也就出了元月。各宫各殿中的人重回忙碌。
年假刚过,空气中湿冷的气息便又一次席卷而来,仿佛过年时的和暖只不过是天公开的一个小玩笑。
尤其是清早,木制的窗柩根本抵挡不住冷空气,汩汩冷风不要钱似的从窗缝中钻进来。
才六点钟就被冷风吹醒,这就已经够惨的了。
不想林羡连一个在床上打盹的机会都不给陆轻羽,直接将陆轻羽从温暖的被窝里提起来,武断地帮陆轻羽穿起了衣服。
陆轻羽被林羡提在手中,像一只漏气了的气球娃娃,随便林羡怎么摆布他,他既不反抗也不顺从。
他勉强撑开眼皮,努力让自己清醒:“我好像那种在做复建的植物人。”
林羡给陆轻羽系上桃粉色外衣的衣带,接着便推陆轻羽去镜子前梳头。
陆轻羽懊恼地盯着镜子中的自己:“真的要起床这么早吗?”
今日索性无事,也就不必用头冠一丝不苟地冠发,林羡给他绑上一条淡粉绉纱发带,无情道:“昨日你答应我的都忘了?”
昨日两人意识到林继堪可能在背后做一件危险的事情,即便不一定真的是谋逆,恐怕也不是什么对陆轻羽有好处的事情。
陆轻羽死怕了,生怕林继堪再在自己脑袋上砍一刀,昨儿晚上脑袋一热,便请林羡教他处理政务和一些防身的招式。
陆轻羽悔不当初,刚想反悔,看到林羡琉璃色的眼睛,话又缩了回去。
要是昨天才热血沸腾的许下诺言,今日就反悔,按照林羡的秉性,以后他肯定会经常拿这件事情来嘲笑自己!
绝对不行!
陆轻羽将注意力从清早被揪起来学习的起床气上转移到自己的美貌上。
林羡按照陆轻羽平日的习惯,给陆轻羽戴上了一对桃花银丝耳坠。
他的指尖不小心触到了陆轻羽的耳垂,柔软又细腻,带着他的体温。
林羡耳垂上浮起一阵薄红。
他有点心虚,因此飞速地瞥了陆轻羽一眼,见那人并未看自己,悬着的心放了下来。
若是自己耳朵红被陆轻羽看到了,按照此人的惯性,肯定会揪着这一点将自己好好嘲笑一番……不,岂止一番!
林羡在给陆轻羽整理碎发的时候,动作变得又慢又轻,生怕再碰到陆轻羽。
他面无表情地想——陆轻羽真是个小肚鸡肠的男人。
陆轻羽看着镜子里装扮好的青年,面如冠玉、温柔郁美,方才郁闷的心情一扫而空。
他在心内双手合十:感谢原书作者将太子殿下描写成一个美人!
心情好了,声音也更轻快了些:“我们先去练武还是先读书?”
陆轻羽从椅子上跳起来,低头抚平了衣服上的褶子,不由得有点嫌弃:“林羡,你给你自己穿的衣冠楚楚的,为什么每次给我穿衣服都如此随意……你是不是存心毁我?”
他正无情吐槽着林羡,林羡比他高上一个头的身影便逐渐向他靠近,用双臂将陆轻羽套在怀中。
这么突然的抱上来?
“你干什么?”
陆轻羽心有余悸地摸着自己的脖子,不过没摸到皮肤,倒是摸到了一片柔软的绒毛。
这才反应过来,林羡方才原来是在给自己系围巾。
原来是自己想多了。
陆轻羽有点庆幸,但不知为何更多的是失落。
林羡仍旧清雅端方,浅浅抿着一个温和的笑:“你伤才好不久,不能受寒。”
陆轻羽的声音从被围巾捂住的半张脸中透出来,闷闷的:“林右侍对我真是贴心。”
两人推门出去,一个身材高瘦的小太监恰好便气喘吁吁地停在了二人面前。
陆轻羽和林羡面面相觑片刻。
倒是墨竹停下了练剑的动作,挽了个剑花,凑过来拍了拍小太监的肩膀:“晏醒,这清早不在乾清宫当差,怎么跑到岁腴宫来了?”
晏醒缓过来一口气,匆匆解释道:“正是圣上派我来的。”
陆轻羽想到了之前林羡跟他说过祭典那天假扮太子的暗卫“十一”可能是皇帝的人的猜测,忙道:“父皇叫你来可是有什么吩咐?”
晏醒点头:“皇上让太子殿下今日早朝之后去乾清宫见他。”
因为要见皇帝这事,陆轻羽被林羡敦促着念了半个上午的书,愣是半个字都没进脑子。
他魂不守舍的,直到到了乾清宫大门口了,才想起来一件事。
他的围巾,还围在脖子上……
陆轻羽刚想撤下围巾,整理好仪态再进门,谁知那个大太监晏居奇冷着脸催促:“殿下还迟疑什么?快些进去,否则下官可不能保证皇上会不会发怒。”
陆轻羽赶鸭子上架,只得硬着头皮踏进了大门。
乾清宫内一片烟熏火燎,隐隐有着香火气息。
闻起来……很像是和天台同出一源的香烛气味。
而皇帝身上穿着的是……道袍?
陆轻羽突然想到了之前曾听闻山挽道长与当朝天子私交甚笃。
若是换做是平常,陆轻羽只会娱乐性的想,山挽道长把皇帝拐去一起当道士啦?
但是经历过祭典之事后,陆轻羽就不得不多想了一点。
既然山挽道长与皇帝之间交情很好,甚至在乾清宫中都烧着来自天坛的香烛,那边说明皇帝还是很信任山挽道长的,否则以帝王的疑心之重,皇帝不可能会毫无防备地用山挽送的东西。
那么,是不是有一种可能,山挽道长在那日的软甲重藏匿天眦兽的事情,皇帝其实的知情的?
陆轻羽在皇帝面前的香案前停下脚步,没有再走近。
他低头看了一眼,皇帝面前摆着一张毛边纸,是民间常见的最便宜的那种。
满纸上用蘸满墨汁的笔触写满了“陆浮虚”三个字,从中能窥见执笔者烦躁的心境。
许是见陆轻羽看的入迷,皇帝苍老的嗓音钻进陆轻羽耳中:“陆浮虚是朕的名字,也是朕的道号。”
老皇帝这是架势准备和自己谈心?
陆轻羽既来之,则安之,他毫不见外地在陆浮虚对面坐下。
双肩端正,手腕轻轻搁在案板的边缘,身体微微向前倾斜,是一副标准的倾听者的姿态。
香案上,四束香燃得正热烈,这间本该为帝王杀伐果断的地方的屋子,此刻满是与之违和的禅意。
陆浮虚透过两人中间袅袅升起的白烟,缓缓开口:“朕幼时体弱,先皇送请当年天台主持黄阶道长给朕起了这个道名作名字,原是希望朕在道家诸君的护佑下平安长大。朕每年都有一段时日,住在天台。”
陆轻羽似乎猜到陆浮虚接下来要说什么了。
他屏住呼吸听陆浮虚接着说道。
“山挽道长与朕同岁,我们俩性格相投,从那时起便成了很好的朋友,朕有头痛的旧疾,也是山挽道长为朕特地寻来治头痛的香方,制成了香,每日燃上这香,朕才能安心处理政务。”
陆轻羽心里一哂。
果然与自己想的没错。
他不耐烦地打断了陆浮虚:“父皇,你说这些,是想要证明山挽道长的清白么?”
陆浮虚愣了一下,然后吹胡子瞪眼,怒声道:“自然便是!”
陆轻羽有些怀疑面前这个陆浮虚是真的还是假的了。
皇帝不是应该是不苟言笑、心机深沉的么?
为何陆浮虚今日看上去那么像一个街头撒泼的赖皮老头?
陆轻羽毫不留情地开口:“父皇,祭典那日谢明湛抓到了山挽道长座下二弟子,那位小道长如今便关在昭狱之中,由大理寺卿与刑部尚书共同审理,想必不日便会吐露出山挽道长与邪教天巍教勾结祸害国储的细节,父皇若是还觉得山挽是无辜的,等到此案审理的结果出来,真相自然会大白于天下。”
陆浮虚冷哼一声,凑近了看陆轻羽,浑身的气势叫整间屋子都笼罩着一层浓厚的压迫感。
“山挽道长与朕,都知道天眦兽一事。”
陆轻羽震惊了:“什么?”
他整理了一下思绪,随后捡了一个最重要的问题:“所以说十一假扮我,是山挽道长默许纵容他这么做的,因为你们早就沆瀣一气地串通好了,让十一在那一日假扮我被那个天眦兽挠那一爪子?”
陆浮虚:“……”
陆浮虚一拳锤在陆轻羽的头顶:“放肆,你贵为太子,又不是什么街头无赖,说话用词,怎么如此不讲究?什么被挠,还有朕和山挽何时沆瀣一气了?我们那叫未雨绸缪!”
陆轻羽不服气地躲开陆浮虚的手,一边灵活地躲一边还不忘说:“怎么不是了?山挽完全可以不好好喂天眦兽的,但是他却尽职尽责的把那天眦兽喂的膀大腰圆,难道没存了半点对天巍教主的忠心?让一只被喂的溜光水滑的天眦兽咬伤您的暗卫又有何好处呢?”
陆浮虚感到头疼:“……他那是为了不让天巍教主起疑心。”
说到此事,那可算是撞到陆轻羽的舒适领域上来了。
陆轻羽换了一个舒服的坐姿,叹道:“父皇,其实我们输就输在一个信息差上,若是我与你早些互通有无,那也就能免得您一番苦心布置,害的十一受那般重伤了。”
后来陆轻羽嘴上不说,实际上对那位代自己受伤的暗卫十一很是愧疚,特地嘱咐了太医院的人对十一多照顾一点。
陆浮虚皱眉疑惑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陆轻羽轻松道:“表面意思。”
他说着颇为遗憾地叩着桌面,像在叩问陆浮虚与原主之间互相紧闭的心门。
“父皇你和山挽道长一番设计,不就是想探出天巍教主的真实身份么?这事儿我早就知道了。不瞒您说,就在祭典前的晚上,我刚和天巍教主打过一架,然后才转场去了天坛。”
陆浮虚认真地问:“所以天巍教主是谁?”
陆轻羽对陆浮虚露出了一对洁白的门牙,笑得人畜无害:“您的宝贝女婿,梁轻阴。”
陆浮虚仿佛受到了很大的打击,原本挺拔的身姿一时疲软下来。他有气无力的摆手:“喝茶,喝茶。”
陆轻羽知道陆浮虚需要一点时间来消化此事,因此从善如流地端起茶杯,慢条斯理地品起了茶。
半刻钟后,明显对梁轻阴是天巍教主一事接收程度很差的陆浮虚终于缓过来一点气儿,他放下手中的热茶,重新摆起谈话的架势。
或许是因为方才有些话说开了的缘故,陆浮虚现在态度比方才软多了。
两人在香火下相对而坐,若是旁人在侧,也能依稀看出点儿父子相处的氛围来。
“太子,你可知道祭典那日,丞相为何设计想让你去齐国当质子?”
陆轻羽心慌极了。
他只是个二十一世纪的普通大学生,哪懂那些古代的老头子之间的权谋之事啊!
奈何陆浮虚还在目光灼灼地等自己的回答,无奈之下,陆轻羽只得硬着头皮道:“许是因为丞相不满意儿臣,觉得儿臣当不起这个太子么?”
陆浮虚“呵”了一声:“看来朕对你还是太好了,到现在你的想法竟还是如此天真!”
那还真不怨您对我太好——毕竟原主也是个心狠手辣的人,那份心狠手辣的变态,保守估计应该至少有五分来自陆浮虚对原主的冷漠态度。
陆轻羽表面上仍在心虚地行礼:“还望父王赐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