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浮虚缓缓道：“陆轻越的母妃是林丞相的表妹，朕这么说，你可懂了？”
这话几乎等于是开了天窗，饶是陆轻羽再怎么脑子不灵光，这回也听出来了：“懂了，林继堪想赶走人言微轻又不受宠的我，然后捧和他有姻亲关系的陆轻越做太子。他是想把持朝政吗？”
他话里有话，分明是暗戳戳讽刺陆浮虚和皇后对他冷眼以待的事情。
陆浮虚奇怪的看着陆轻羽，片刻用手背探了探陆轻羽的额头，奇怪道：“没发烧啊……朕还以为你脑子病傻了呢。”
陆轻羽拳头硬了：“有您这么说自己的儿子的么？”
陆浮虚笑起来，唇上三寸的几缕胡须随着他笑起来肩膀摆动的幅度而摆动：“朕也从没见过像你这般，说起自己，就好像说着一个与你毫无关系的陌生人一般。”
他拈起面前的瓷杯，注视着上面风雅的三角梅纹样：“听说有人觊觎自己的地位的正常反应应该是恼羞成怒吧，就算不怨恨，至少也该生气吧？我有时候真的怀疑你是在哪个虚怀若谷的和尚道士那里出过家，不然为何你完全没有一般青年人的心气儿？”
陆轻羽也不端着，直接说了实话：“因为我从未真正拥有过身为太子该享受到的待遇，没有期待，所以也对失去也无感。”
陆浮虚凝眉看向他：“不怕失去，你也不怕死么？你可知道，若你那日真的当选上质子人选，你根本就无法见到齐国的边境——半路上林继堪便会派人将你暗杀而死。”
陆轻羽点头表示：“我知道啊。”
“你就不怕？”
陆轻羽垂眸笑了笑，脑海里适时地想起那个身穿深蓝色官服的俊俏美人。
他坚定道：“不怕，因为有位贵人在我身后护着我。”
听他这么说，陆浮虚竟然没有追问，而是直接道：“好。朕还有一个问题要问你。”
陆轻羽又一次不懂了。陆浮虚难道就不好奇是谁在保护自己吗？
欲图在皇帝面前炫耀自己的贴心小右侍的陆轻羽感到了深深的失望。
陆浮虚问道：“这么多年以来，朕对你态度冷淡，甚至让你替朕拉拢那些世家子弟，导致你在宫中一直被轻视，你对朕可有怨恨？”
原主有没有怨恨，陆轻羽是不知道的，但是他不想对皇帝撒谎，更何况就眼下的情况来看，自己还是该权衡利弊保命为上策。
脑子里千回百转的这么一盘点，陆轻羽表面上不假思索地答：“儿臣对父皇未曾有片刻怨怼。”
“哦？”陆浮虚挑眉，是示意陆轻羽解释的意思。
陆轻羽毫不扭捏道：“做个宫中最不受宠的太子，总好过做民间最狼狈的乞儿。父皇虽然从未有一刻给过我父爱和关怀，但是至少也没有废黜我，我享受着帝王家锦衣玉食的生活，好过百姓朝不保夕或是疲于奔命的活着，难道我不该感谢父皇吗？”
陆轻羽说完，便似笑非笑地盯着陆浮虚。
陆浮虚紧紧地捏着手中的瓷杯，“砰”的一声，瓷杯在他手中碎裂。
陆轻羽口口声声说着不在意，但是却特地挑了缺少父爱这事儿来说，表面上一团和气，暗地里拿着大刀直戳自己的心。
可真不愧是自己生出来的好儿子呢。
话至此，香案上的莲花香托上，只剩下一堆檀香燃尽后的余灰。一缕冷风从没关紧的窗柩间钻进来，将原本三排齐整的香灰吹成一段一段，弄脏了整张桌面。
窗柩涩涩吱呀一声后，两人耳边只余呼啸而过的风声。
“我会让林羡出仕，让他在你身旁辅佐你。”陆浮虚猛然站起来，背对着陆轻羽，一步一步踏下台阶，“据我所知，林羡在前年已经考取进士，只是碍于他爹林继堪的打压，才一直在国子监中担任司仪，没能进入朝堂。”
陆浮虚暴露在陆轻羽面前的背影，已显出几分早早衰老的痕迹。
陆轻羽叹了口气。
他知道，陆浮虚想让林羡和自己去做的，是一件很难、很难独善其身的事情。
他想，自己一个胸无大志的师范大学生，有必要为了一个根本没有血缘关系的人怎么拼吗？
自己原本的愿望是做个平安的咸鱼来着。
陆轻羽的眼眶不知为何有些湿润：“父皇，将自己的后背暴露在别人面前，是很危险的事情。”
陆浮虚挑眉回头，表情毫不诧异：“朕当然知道。可你是朕的儿子，父亲为儿子两肋插刀，是我所甘愿。”
为自己两肋插刀？
陆浮虚在说笑话么？
难道那么多年以来将原主冷落打压的不是他么？
陆轻羽不禁为原主抱不平：“父皇，一直以来您对陆轻越都是最偏心的，什么好的东西都捡来给他先用，所以皇位这种人人趋往，又仅此一个的好东西，您难道真的不最先考虑他么？您……究竟是真的器重我，还是借此不费吹灰之力地让我牺牲在对抗林继堪之流的路上，好让您自己对我的死不必有负担也不必愧疚呢？”
陆浮虚的脚步蓦然停了。
陆轻越觉得话已至此，不如更不留情面一点。
于是他干脆作死道：“怎么了？被我说中心事了？”
陆浮虚彻底转过身来，颤抖的指尖指向陆轻羽：“你！”
陆轻羽十分自觉地立正站好：“不用您说。”
他昂首道：“按例罚我三十钢鞭，我知道的，我自己去暗卫那领罚，不劳您开口了。”
先前陆浮虚给原主布置的任务，若是没能按照他所要求的去完成，陆浮虚便会处以鞭刑。
鞭子嘛，毕竟比木头柔软，打在什么地方、打出多大多深的伤口，那些一手鞭法使的行云流水的暗卫都无比熟练。
因此陆轻羽从小便是太医院的“常客”。
谁知陆轻羽今日没有等到想象中的鞭子，却拿到了两纸刑部任职书。
一张是他的，一张是林羡的。
陆轻羽虽然人在床上躺着，又枕着林羡亲手缝的棉花枕头，却仍然头痛欲裂。
心里也很焦虑，连一旁茶几上的茶点都无心去品尝。
尽管陆轻羽用尽浑身解数也没能让陆浮虚改变主意，明日卯时，他和林羡便得去刑部叙职。
真闹心。
林羡端坐在书桌前，身姿摆的很端正，悬臂纸上，批着奏折。
他的背很瘦，平日里倒不觉得，但每次他端坐的时候，总叫人有种嶙峋瘦骨缺了点该有的血肉的感觉。
偏偏他这瘦也不是营养不良的那种，反倒是更衬得他仙风道骨，他唇色淡的近乎透明，却不显得多憔悴，却平添了几分玻璃般透明的脆弱感。
陆轻羽看的入迷，不由从床上撑起身子，靠在墙上认真看了一会，然后喊林羡：“欸，你平时有没有做过体检什么的？你身边不是应该有什么医术高超的绝世医师之类的么？”
林羡闻言将手中笔杆横过来离开纸面，诧异道：“你怎么知道我身边有医师的？”
陆轻羽摆摆手：“这不是显而易见的事吗？你可是男……”
……男主啊。而且还是造反成功的男主！这样的人身边怎么可能没有几个
林羡礼貌地回问：“难什么？”
要坏要坏。
陆轻羽一时语塞，感觉圆不回来，他眨巴眨巴狡黠的杏眼，从床上一跃而起，和林羡挤在了一张椅子上，并为了不掉下地，一把揽住林羡的肩膀：“我看你好像没有吃药的习惯，饭菜吃的也少，净喜欢吃些茶点，改天你随我去太医院体检一下，太医应该知道吃什么能长点肉……”
陆轻羽在心里琢磨，中医不像现代西医那样分门别类的分的清楚，不过既然都一样是医生，有些原理应该是相通的。
林羡脸上看上去并无病容，却苍白又瘦，估计是缺营养。
是该找个营养师给他好好规划一下饮食了。
否则像现在这样挑食，只吃零食不吃正餐，陆轻羽都怕有一天一阵风就给林羡吹走了。
林羡有些哭笑不得。
原来陆轻羽是在担心自己的健康。
他望向陆轻羽的眼神灼灼，琉璃色的瞳孔满是得意的笑意，仿佛在叫嚣着“他在关心我”五个字。
林羡面色和悦地冲陆轻羽展颜道：“殿下，我家医师给我看过，他说我不便吃寻常食物，只有少盐少油的茶点最适合我了，后来吃多了，就觉得小小茶点滋味亦有妙处。”
陆轻羽听的一愣一愣的，心道，原来是这样，古代的名医果然思路和自己这种不懂医术的不一样！
可是每天林羡陪自己吃饭，但他自己却只能面对一盘茶点时候眼神都像要杀人，分明不像是不爱吃肉的样子。
他便顺手从一旁的翡翠瓷盘中抓起一块做成桃花形状的茶点，递到林羡唇边：“那好吧。你喜欢便好，但是你要是哪天瘦的被风吹走，我肯定把你拽回来吃肉。”
林羡细细咀嚼着口中的茶点，一边义正言辞地宣誓：“你逼我吃我也必定会拒绝——肉味太腻了，我又不喜欢。”
但是口中却蔓延着茶叶的苦涩。
只是为了不让陆轻羽担心，他不能说，其实他最怕苦了。
陆浮虚给陆轻羽和林羡安排的，是刑部的给事中。
这安排倒本也没什么不对，陆轻羽和林羡都是新人，大小总得从底层干起，才能显示朝廷职位安排的公平性。
只不过对于刑部那群官员来讲，拿出如何的态度去面对这二位爷，便是一个值得深思的问题了。
毕竟这二人，一个是嚣张跋扈的太子殿下，一个是丞相最宠爱的小儿子。
天家和丞相，他们这些靠着微薄薪俸养家过日子的普通官员，哪头都惹不起。
前一日听闻这两位小祖宗被安排到刑部工作后，刑部尚书姜弋野便扔下手头那些令人头疼的案间，召集刑部全体官员开了会，主题为商讨该给那两位小公子安排什么工作。
众官讨论的结果十分令人满意。
那两位听起来都不是什么好学勤政之人，又都是受万千宠爱长大的，因此大概率都是走马风流、放鹞擎鹰、使棒抡枪纨绔之辈。
与其任这两个少爷把本就是三司六部中最忙的刑部闹得鸡飞狗跳，不如成全他们，也放过自己。
于是第二日整理好心情，穿上暗红色官服走马上任的陆轻羽怀疑自己耳朵出了什么问题：“姜尚书，你能否再说一遍，我和林大人的职责是什么？”
姜弋野诧异地看了陆轻羽一眼。
这太子殿下怎么好像有点不上道呢？
于是姜弋野又重复了一遍：“本官说，陆大人和林大人只需负责每日午时到未时之间在玄武道上巡查，记录每日的巡视成果便可。”
这还是刘仕郎想出的绝妙办法，不耽误太子和林羡睡懒觉、吃午饭、喝花酒，却又不显得太过糊弄，简直是为刑部的岁月静好贡献了不可多得的一笔功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