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太医一双洁白纤瘦的素手,带着一脸冷清的神情,在陆轻羽和林羡眼睁睁的盯视下,弯下弱柳扶风般的腰肢,撸起袖子,开始拨拉面前小山坡表层的草皮。
那草皮在春风吹拂与旁边波光粼粼的小水潭的滋润下,长得十分茂盛,绿意茵茵,生气勃勃,煞是好看。
陆轻羽还没来得及心疼这草,就见温太医将表面的草皮完整地揭了下来。
她原本干干净净的手上因为碰了泥土,变得脏兮兮的。
陆轻羽突然就有种奇异的感觉,感觉这位仙人般高雅的女子突然变得不像传说中的那般不易接近了。
草皮揭下来后,露出了下面的门,门缝虚掩着,看样子屋子的主人离开的时候因为匆忙所以并未将门关牢。
陆轻羽叹为观止地瞪大杏眼,由衷道:“嗯,这个设计,还真是煞费苦心。”
温太医蹲着,就着那个小水潭将手洗干净。
陆轻羽这才反应了过来:“这个水潭挖在这里,就是为了给你洗手的吧?”
林羡环顾四周,肯定道:“此处向阳,而且离别的水源都很远,在这里挖水潭不合常理,所以它应该是为温太医您专门设置的吧?”
温太医已经将双手洗干净,扶着一边的柳树站起来,她摇头的时候额边流苏轻摇:“不是,他可没那么细心,能想到这种细节。这是我自己刨出来的。”
自己……刨?
陆轻羽忍不住在自己的脑海里脑补了一番温太医蹲在地上,手中拿着一把铁锹,肩膀上搭着一条汗巾,挖出一个水潭的场景。
他不禁古怪的打了个寒噤,还是由衷的觉得刨土这事儿与生得谪仙一般华美的温太医很难联系在一起。
温太医已经推开门,沿着阶梯走进了屋子里。
她面带疑惑,出声提醒:“殿下,在发什么呆?还不快跟上。”
“来了。”
陆轻羽回神,跟在温太医身后,进了屋子。
林羡慢慢地踱下阶梯,被这间地下的屋子内的陈设缭乱得花了眼。
这自然不是因为屋子真的有多么乱,而是这间屋子里的各种陈设,皆是价值连城的上品,甚至那墙上挂着的海棠春睡图,和床边陈设的玉净瓶等好几样物件是多少人想要却求不来的孤品。
八仙桌上摆着的钟乳石剑经笔筒是谢明湛跟林羡抱怨了许久,花了很多银子都求不得的,最后谢明湛泄气地宣布,这个笔筒定是已经从世间消失了——又或是从来就没有存在过这么一个笔筒。
要么,为何它虽然被吹嘘得神乎其神,还说其上雕刻的剑经能助人功力大增,却从来没有人见过它?
没想到,这个传说中厉害的不得了的笔筒,竟然就藏在温太医的屋子里。
就连平时对外物表现得很是淡然的陆轻羽,都惊讶了一瞬。
他看着这满屋子富有文化气息和金钱的气息,但却又因为主任不俗的摆设功力,反而显得淡雅素净,喃喃地开口道:“我来这儿这么久了,太医院是除了岁腴宫我来的最多的地方,但是我竟然今天才发现,太医院地底下竟埋了一个大金库!”
温太医有些好笑,她哂笑着就近捡了一张椅子坐下来,无奈地摇着头:“不过是一些身外之物,我平时无聊却没人能说话,便让父皇到处搜罗一些奇珍异宝来,这些东西,大多是有过人的奇情的妙人。唯有面对这些东西时,我才能产生一种,那些工匠在用灵魂与我对话的感觉。这样我才不会觉得我与世界失去了所有的联系。”
她指了指那个钟乳石笔筒,又指了指那绘制着雕梁画栋的床帘,笑容里不觉添了些落寞:“这些,和这些,于我来说,是证明我活着,存在在世上的寄托。”
陆轻羽见她话中有话,便道:“温太医,或许是我唐突,不过你方才说父皇……这位‘父皇’,是如今住在金銮殿内的那位吗?”
他方才第一反应是觉得温太医是从别国送到重朝的质子,但转念一想,若温太医是质子的话,她被如此憋屈地安排在太医院的底下,生活在见不得阳光的地方,便说明她不被重视;
但是与之矛盾的是,那个“父皇”竟然在圈禁温太医的同时,还不辞辛苦地为她搜罗这些价值连城的物件,不可不说,能有这份耐心和宠爱,陆轻羽不信是一个会把心爱的女儿送出去做质子的帝王。
温太医不是质子的话,那么她这声“父皇”唤的应该便是陆浮虚了。看温太医的年纪,其实与自己不相上下,很有可能是陆浮虚的女儿。
只是陆浮虚究竟是从哪里弄出了这么一个这么大的女儿,宫中竟然没有一个人知道她的存在!
温太医在陆轻羽逼视的目光下,苦笑了一下。
她的眼中满是哀伤的情绪,咬了下牙,随后道:“是,太子殿下,我是父皇的女儿,当年若不是我的外祖父惨遭杀害,或许我其实才是本朝长公主。”
虽然是在描述自己的身世,但是温太医的神情却没有半分自爱自怜。
她像是一竿冬天里仍然傲然直立的修竹,并无半分哀怨,唯带着一点经风受雪的爽朗孤寒。
说完之后,温太医对陆轻羽笑了笑,那双微挑的凤目含着些大方的友好。
哦,不。不对。
现在不能再喊她温太医了,现在她是陆浮虚那老头的女儿,是自己这副躯壳货真价实的长姐。
一声“皇姐”在陆轻羽嘴边盘旋了好几遍,最终还是没能喊出来,他现在一想到自己方才才设计骗这位皇长姐的事情就羞愤欲死。
陆轻羽只能暗自的安慰自己,亲兄妹不算明白帐,她应该不会在意的吧?
林羡方才一直未曾出声,此刻冷不丁的开了口,问温太医:“敢问公主姓名称谓?”
对面女子弯了弯眼睫,她犹豫了片刻,而后张口,一字一顿地说:“水溪鸢。”
这个名字,在水溪鸢生命所有的记忆里,从未经她自己的口说出来过。
唯一一次,也是第一次听这个名字从别人嘴中说出来,是她六岁初初识字那年,陆浮虚握着笔杆,教她一个字一个字的写:水,溪,鸢。
那个风神俊朗,生就一副帝王之象的男子对她温和道:“这是你的名字,要记好了。”
林羡随即对水溪鸢点了点头,算作行了见面礼:“水姑娘。”
他喊得很是自然,仿佛天生知道应该怎么称呼这位无名无份的长公主一般。
在陆轻羽的踌躇之下,水溪鸢反倒态度随和地笑道:“殿下不必纠结,我不是你的皇姐,不过若是你愿意的话,可以叫我一声姐姐。”
这是承认陆轻羽是她弟弟,却不承认她出身皇家的意思?
陆轻羽心道,难道水溪鸢对陆浮虚那老头有怨恨,不愿认他做爹吗?
那倒是好办了,陆轻羽自己对陆浮虚的印象也不怎么样,看来他和水溪鸢对陆浮虚当爹的功力都不大认可,这么看来,其实他和水溪鸢也算是有一个共同话题。
陆轻羽便从善如流,唤道:“鸢姐姐。”
水溪鸢笑吟吟地从身边的柜子里翻出来一袋子瓜子,倒在桌面上,道:“吃吧,咱们边吃边说。”
陆轻羽从善如流地坐下,本着有吃的放着不吃简直是对吃的东西的侮辱的精神,他一边拿起瓜子磕了起来,一边戳了戳林羡,道:“把病理册拿出来吧,给鸢姐姐看看。”
水溪鸢接过病理册。
她秉性聪颖,学什么都快,结合方才她在太医院门口看到的那出戏,水溪鸢立马明白了陆轻羽和林羡的来意。
一直以来,水溪鸢都让墨竹将陆轻羽被下毒的事情隐瞒过去,但是现在她知道了这么多年的防备,一时之间都被陆轻羽识破了,却也并未表现得有多懊丧。
水溪鸢似乎生来就不会大喜大悲大怒,仍旧带着浅淡的微笑,说:“殿下是怎么知道病理册被修改了的?”
陆轻羽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头:“墨竹用来修改病理册的墨水,是皇后娘娘特地为岁腴宫准备的劣等墨水,我想不认出来,想不往墨竹身上想都难。”
水溪鸢也没想到她是怎么暴露的,顿时有些啼笑皆非的滑稽感。
她歪了歪头,看向凤仪宫的方向,玩笑道:“原来如此,皇后娘娘与我素未谋面,却这般同我作对,可恶可恶。”
陆轻羽笑了下,说:“鸢姐姐,当时我告诉墨竹这件事情的时候,他的反应和你一模一样。”
水溪鸢愤愤地捶了下桌面:“墨竹好样的!倒也算替我解了几分怒气。”
陆轻羽双手抱臂,闲闲地靠在椅背上,冷不丁地问:“鸢姐姐,墨竹是你的人?”
水溪鸢愣了一下,随后道:“也可以说算是吧?其实他原本是父皇派给我的暗卫,后来我知道你的境遇以后,就把他派去照顾你了。”
陆轻羽“扑哧”地笑了出来,不知道是想起了什么好笑的事情:“照顾我?可他小时候明明每顿都跟我抢吃的,美其名曰帮我减肥!”
这是原书中写着的内容,唯一的不同是,书中写的是原主自愿将吃的留给墨竹。
此刻被陆轻羽歪曲了一番事实,突然间成了墨竹“抢”他的饭吃。
简直岂有此理!
但陆轻羽十分理直气壮,脑补了一番墨竹听闻此事后气得脸蛋鼓成气球的样子,暗自偷乐了一番。
林羡无奈地看着陆轻羽,心道,他若是在旁人面前这般说我,那我一定要用最残酷的方法惩罚他。
——比如扬言再也不帮他批阅奏折之类。
林羡这么想了一番,陆轻羽也笑得差不多了,和水溪鸢一起嗑瓜子,闲话着墨竹。
毕竟是他们俩看着长大的孩子,他们在墨竹这个话题上也有说不完的话。
桌子上那堆一开始还是厚厚的一堆,看起来很多的瓜子以一种极为惊人的速度,飞速地减少着。
林羡被冷落在一旁,他默默的听了一会,随后长袖一挥,将桌子上的那些瓜子尽数收入囊中。
陆轻羽和水溪鸢眼睁睁地看着瓜子被林羡搜刮殆尽,陆轻羽瞪大了杏眼控诉道:“林羡,你怎么如此残忍?”
林羡冷笑一声,懒得理会陆轻羽的控诉,转向看上去比较靠谱的水溪鸢,问起正事:“水姑娘,你可知道,给殿下下毒的人是谁?”
水溪鸢伸出纤手,拍了拍撇嘴委屈的陆轻羽以示安抚,而后她俏丽的脸上浮现出一个冷冷的笑,露出了一个小小的虎牙尖。
“下毒的是蔡家。”水溪鸢垂眸的时候,看上去总是清清冷冷的,“是不是很讽刺?蔡家下的毒来害殿下,而帮殿下发现下毒的行径的,也是个蔡家人。”
她说着温柔地抿了一口茶水润喉,同时觉得方才磕的瓜子有点刮嗓子。
水溪鸢难得地叹了一口气,难掩愁色:“蔡家给殿下下的毒,我曾经拿去查过。那是种慢性毒药,按着他们下毒的剂量来看,若是顺利的话,那毒发作的时候,正是下个月。”
陆轻羽听说这话,终于从方才那被霜打的茄子的状态中活了过来,挺直了腰杆子,关心道:“毒发的时候是个什么症状?需要我演一下,骗骗蔡家人吗?”
林羡关心的也是这一点。
原本按着林羡的猜测,下毒的人有大部分可能是林继堪。可没想到竟然是蔡将军。
这也就意味着,这次的敌人,林羡并不熟悉。
他不由得捏了一把汗,心情忐忑的等着水溪鸢发出宣判。
水溪鸢抬眸,平静地看着面前的两个青年,语气没什么波澜:“那毒名叫春生,毒发时,没有什么痛苦——因为毒性太强,人死的太快了,身体还没反应过来就会直接咽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