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薄纱,将天光欲遮还漏地露出在窗柩之间,一束月色破窗而入,揽过一缕夜风,将屋内点着的红烛映衬得失了颜色。
方才用饭的时候,姜弋野派人来传了话,表达了一番“虽然刑部的人全都十分不欢迎,但是你俩是时候回刑部上班凑人头了”的意思。
陆轻羽坐在床边,两条腿自由地悬在半空中,因为腿太瘦了,只留两管裤腿空荡荡地晃荡着。他奇怪地说:“姜大人先前不是说我们俩狗都不理,死活不肯让我们出现在刑部大堂么?”
他揶揄道:“莫非是姜大人良心发现,突然觉得我们上次替杨若击鼓鸣冤的事情值得肯定了?”
今天从太医院回来之后,林羡就一直很不对劲,故意的冷落着陆轻羽。
好几次欲言又止,都碍于旁边有人,没能说出来。
陆轻羽不明其意,还以为林羡是因为蔡将军下毒一事忧心,所以体贴地和林羡搭话,企图让他明白自己的心情丝毫没有受到这件事的影响,仍旧很是乐观向上。
但是,陆轻羽完全忘记了白天在太医院中林羡发现了胡太医在研究茶点的事情。
陆轻羽说一句话,林羡的气场就越发冰冷。
导致他完全无心批阅奏折,总是时不时地抬头偷偷观察陆轻羽。
林羡心里恨铁不成钢地想着——陆轻羽是真的忘了白天那茬,还是压根就打算这么蒙混过关?
见陆轻羽有一次好死不死地上前搭话,话中内容又一次不是林羡想听的,他眸中沉积了一晚上的阴暗愈发浑浊。
林羡暂时停下笔杆,低头掩下复杂的情绪,摇了摇头略带讥诮道:“殿下未免太天真了。”
他这句话收获到了预料之中的效果,陆轻羽一直标榜他是成熟的男人,平生最不喜欢别人说他天真幼稚。
此人在嗑瓜子之余,十分夸张地冲林羡挥舞起一只空着的拳头,以示威胁。
林羡继续道:“每三年朝中会有一次由御史台五都巡按组织的考察,地方上和京中的百官都是考察对象,在这京城之中,六部自然首当其冲。”
陆轻羽恍然大悟地明白过来:“所以说姜弋野那老乌龟把我们叫回去就是为了应付检查?”
林羡耸耸肩,抛出了一个对陆轻羽来说更难以接受的事实:“对了,据说这段考察期间,所有在朝官员,都要上朝,不像平时只有六品以上官员才需上朝。”
“啊?”
陆轻羽那边预料之中的发出了一声惨叫。
他状似痛苦地在床上仰躺下来,接着有气无力地开了尊口:“……几点上朝?”
林羡心中觉得有些好笑,忍不住抛下面前的奏折,起身坐到床沿,伸手摸了一把陆轻羽乱糟糟的头顶。
他低头酝酿了一番,刚准备说出几次下定决心都未能说出来的疑问,抬眼的时候,却被陆轻羽的模样吸引住了。
林羡呼吸一滞,完全忘了心里准备好的台词。
陆轻羽喜欢睡懒觉,在岁腴宫中人尽皆知,要这人早起,简直和冬天想拽正冬眠着的青蛙一起散步一般困难。
陆轻羽有气无力地撇了撇脑袋,逃脱了林羡的手掌,表示拒绝抚摸:“你快说,早死早安心。”
他扭过去的动作幅度太大,以至于原本穿的好好的衣服一时间敞开了些。
陆轻羽在床上侧躺着,微微敞开的衣领下,肋骨和锁骨毫无遮拦的闯进林羡眼中,皮肉之下的骨骼清晰可见。
林羡不禁恍然,心道,他怎么这么瘦?皮包骨头,可怜见的。
明明每天有吃很多肉。
这么一想,林羡突然又有些心疼。他带着点不忍,想,要不今天就算了吧。
陆轻羽今天得知水溪鸢之事,受到的冲击已经够大了。茶点的事情还是之后寻个好时机再提吧。
门边突然传来一阵掀帘子的声音,林羡搁在床上的手猛然的一收,缩回到胸前,一本正经地抱臂,目光也转向门口的墨竹。
林羡掀了掀唇,问:“怎么了?”
墨竹手里托着一个木盘,边走边说:“方才水姐姐派人送来了这些枇杷糖,说是可以安神静心;还有这个笔筒,她让我带过来给殿下。”
墨竹放下托盘后,又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拿出来一个笔筒。
陆轻羽“腾”地一下从床上弹了起来,接过笔筒看了一眼:“这个不是石钟乳笔筒么?我当时只是多看了两眼,水姐姐竟然拿来送我了?”
林羡见陆轻羽对笔筒爱不释手,心里开始反思自己最近是不是都没给他什么惊喜,琢磨什么时候给陆轻羽打一套新饰品。
陆轻羽将笔筒和那些枇杷糖摆在一起,茶几顿时显得满满当当的,看上去让人有种充实的幸福感。
他满意地将这些东西摆整齐了,而后抬头问墨竹:“除了送这些东西,水姐姐有说什么吗?”
墨竹答道:“她说明日起殿下就要每日上朝了,若是觉得心烦,便含一颗糖,这糖虽甜不腻,最能清心。”
她竟然连这些都想到了?
陆轻羽脱口而出:“水姐姐真是体贴。”
他用手肘支起身子,对林羡说:“我们回她什么好呢?”
林羡越看茶几上的这些东西,越觉得不顺眼。虽然觉得水溪鸢有些碍眼,可是见陆轻羽高兴,林羡不想扫兴,便压着性子,勉强说了回人话:“她是你长姐,她给你的,你便收着,若和旁人一般送来还往,便是生分了,辜负了她这一片丹心。”
陆轻羽心里好似被一阵迟来的钟声激醒了。
其实今天他一直有一种不真实感。
自打穿书进了这个世界以来,这是陆轻羽第一次感受到温情。
先前原主的设定自小没有母妃,陆浮虚和皇后对他又只有利用没有疼爱,他心里这片属于亲情的角落一片荒芜,寸草不生。
他能感觉到,心灵深处属于原主的某个地方,活了过来。
心头有种湿漉漉的解脱感,仿佛是原主在叹息,原来陆轻羽也能拥有亲人。
陆轻羽突然不知从何处生出一股勇气,伸手握住了林羡的手。
墨竹默默捂住眼睛退出了房间。
他一边逃走似的加快脚步,一边口念“罪过罪过”。
不是!他只是稍不留神,那二位怎么突然变成少儿不宜的频道了?
林羡一开始一脸错愕地挣扎了一下,而后许是感受到了陆轻羽微颤着的不安,又伸手紧紧地回握。
下一刻,陆轻羽突然倾身靠近,虚虚地搂住林羡的肩。
他将脑袋埋在林羡的肩窝里,似乎唯有这样,才能证明他是个切实的存在。
我太惨了。陆轻羽心道。
实际上,在书中的这个世界里,陆轻羽总觉得他自己才是最悲惨的那个老倒霉蛋。
因为原主至少是真实的存在,但是,陆轻羽轻轻地叹了口气。
但是他算是什么呢?
霸占原主身体的一缕幽魂?
或是搅乱剧情的侵入者?
总之,在这里,陆浮虚并非他的父亲;皇后再怎么使坏陆轻羽也感不到气愤,因为她的恶意实际上是冲着原主去的;梁轻阴的爱很窒息,陆轻羽却只有些可怜他,毕竟让梁轻阴怀着一腔变态爱意的人是原主;水溪鸢虽然扬言要做一个好姐姐,可是她一直以来倾心保护的幼弟都是原主,不是他。
就连今日这些枇杷糖和笔筒,不也是看在他占据着原主的身子,才送过来与他享用的么?
实际上每当想到这些,陆轻羽就觉得很没意思,做什么都了无意趣。
他自己就是一缕残魂了,生不生,死不死,无资格再参与原主的人生,体验他的爱恨。
陆轻羽抱着怀里的人,心里不无安慰地想着,唯有这个人和他的关系是真的。
他只有他了。
后来不知怎么的,两个人就滚到一起去了,陆轻羽刚开始半推半就,但昨晚他实在太累,不论是生理上的还是心理上的疲惫,都叫他没力气推开林羡。
这导致的直接后果便是,第二日早朝陆轻羽死活也起不来,最后直接靠着林羡强行像现代的小女孩给自家芭比娃娃穿衣服一样,给陆轻羽套上朝服,又亲自扶着腿软的陆轻羽上了一趟朝堂。
这么一趟折腾下来,陆轻羽浑身的懒骨头都已经散架了,他浑没个正形地摊在贵妃椅上,累的将昨夜那些消极的心思一忘而净,揭开罩在枇杷糖上的竹帘,朝口中塞了颗糖,尝到些甜味,然后又拈起一颗,递到林羡面前,冲对方挑了下眉。
陆轻羽的手骨节分明,中指尾端长着一颗朱砂小痣,像是雪中红梅般,只是小小一点,却漂亮得摄人心魄。
林羡心里一动,含含糊糊地“嗯”了一声,然后仓促地接过陆轻羽手中的糖粒,连陆轻羽的指尖都没沾到,可以说是分寸感极强了。
陆轻羽用一种奇异的目光看着林羡,从对方突然间有些冷淡的态度看出来了些什么。
他冷不丁开口说:“你是不是不敢碰我?觉得我太脆弱了,一碰就碎么?”
林羡抹过脑袋拒不回答,陆轻羽就追着扒拉他衣角,一遍遍的问。
林羡闹不过他,于是咬着牙瞪了陆轻羽一眼,以为回敬:“你还有脸问?这又不是我的问题!”
陆轻羽追着笑道:“不是你的问题,那你觉得是为什么?”
林羡眨了眨眼,态度温润有礼地控诉说:“平日里我叫你多运动,多练功,你却总是偷懒,你瞧隔壁太医院养的猫儿都起的比你早,你累不是自找的?”
他这会儿找到了反击的理由,一时之间理直气壮了起来。
谁知陆轻羽却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随后贴近了林羡的耳畔,沉吟道:“……所以说,你平日里叫我多多用功锻炼,原来是为了这个?”
他说着说着眼神转为钦佩:“我是不是该夸你未雨绸缪。”
林羡:“……”
他这才回味过来,刚才言不择路之下说的话有多“不成体统”,他想挽回一些正直的形象,开口又不知如何辩解。
最后他只能绝望的一头栽进被子里,祭奠自己一去不回的“正人君子”形象。
两人才刚刚安静下来,就听见门外墨竹的声音:“殿下,晏公公来了。”
晏公公?
陆轻羽浑身的骨头才因为调戏了林羡一番得到些许缓解,烦心的人就找上门来了。
他无言地抗拒了一会,还是说:“让他进来吧。”
大门被推开,晏居奇徐徐地走进门,照常宣告:“皇上召见殿下,殿下快些收拾收拾去金銮殿。”
晏居奇一边说,一边观察着屋子里的陈设。
陆轻羽骤然间尴尬起来。他卧房里被褥维持着昨夜的凌乱,窗帘昨夜慌乱间被林羡手劲过大扯破了一个角,桌子上一堆尚未批阅的奏折乱七八糟的摆着,有气无力地等待批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