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晚,夹道暗芷芬芳,唯有月色洒满楼。
回岁腴宫的路上,陆轻羽感觉路过的宫女和太监都在对他指指点点的。
好几个人路过他身边,都戳着陆轻羽的面庞,最终不知在叽叽咕咕着什么,总之听上去不像会是什么好话。
这可是件奇事,因为平日里大家虽然也 不是很尊敬陆轻羽,但那也仅限于背地里罢了,明面上,这些宫人们仍然会尊陆轻羽为储君,不敢对他不尊敬。
快要到岁腴宫门口时,一对儿宫女戳着陆轻羽的方向,挨在一起说笑,其中一个不小心撞到陆轻羽身上了。
她们虽然也有些害怕,却仍是笑嘻嘻的:“太子殿下饶命!”
陆轻羽没心情和她们一般计较,毕竟宫中大部分人都和皇后同气相连,若是他次次都要计较一番,那岂不是有生不玩的气了?
陆轻羽只是挥了挥手,示意她们退下了。
岁腴宫那扇古铜色的铁门就近在眼前,闪耀着月色淡辉。
陆轻羽心里闷闷的,总觉得最近或许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岁腴宫里灯还亮着,陆轻羽推门进去的时候,林羡刚洗好澡,擦干净了身子,坐在床边歇息。
沐浴总是很麻烦,水蒸气一蒸,再被花香皂气熏上一熏,人的骨头就酥酥软软,吹不得冷风,也正襟端坐不起来了。
林羡做一副家常打扮,穿着眼熟的一件中衣,温温柔柔地坐在陆轻羽的床上,低着头一副笑脸。
不知为何,这场景有些温馨,陆轻羽看的心尖泛起些许柔软,方才在陆浮虚以及宫女那里激起的隐忧一扫而空,被一种“回家了”的愉悦取代了。
桌边点着一盏油灯,火色几近纯白,将整个屋子里照的亮如白昼,连平时藏在阴影下面的窗子下面那盆兰花都被光泽笼罩住,盛开着的花瓣玲珑剔透,犹如玉石。
灯下美人头发俱湿着,披散在肩头,发梢勾在衣领边上,濡湿了一小片胸前的白色中衣。
他用刚刚洗净的手拈着一支海棠,另一只手执着一卷书,却并未翻开,他原本讲海棠遮在书的封面之上,觉得深蓝与浅红甚是相配。这花原是海明那爱赏花的孩子从御花园中折来的,现在落入了林羡手中,便不幸陪着他沐浴了一番。
人与那支海棠俱是梨花带雨,惹水沾春。
他眼角微微垂下,又因为沾着水汽,看起来比平时更为深邃,更显得无辜又美丽。
可是美人看向陆轻羽的眼神里却一片冰冷,没什么温度,见陆轻羽推门而入,林羡掀了掀薄唇,似是有话要说的样子。
陆轻羽原本和和乐乐的心情一下子瑟缩了一下,他吞下原本想打的招呼,缩了缩脖子,弓着身子进门。
陆轻羽心里咯噔了一下,而后想:来者不善。
他心里估摸着应该是茶点事发,今天他的命运若是不济,搞不好还得连带身在谢将军府中的付明斩一同遭殃,所以一切都得慎重又慎重。
陆轻羽心里凄风苦雨,早就把付明斩揪出来鞭打了千百遍了,但表面上他却小意殷勤,笑的温温柔柔的,从林羡身侧摸到了床沿,准备委曲求全地把自己当成一个暖被窝的暖炉,让林羡在温柔乡中忘记茶点的事情。
更何况说到底,不是他想要查林羡,而是付明斩用尽心思地引导他去查林羡。
林羡刷地一下将手中的书倒扣在床板上,伸手一拦,挡住了陆轻羽往床上摸的手。
“病理册的事情弄清楚了,现在该你来解释解释了吧?”
陆轻羽揣着明白装糊涂:“我要解释什么?你看的书是《茶经明义》吗?我听付明斩提到过这本书,他说茶叶是一种很有用的东西……”
然而说到一半,陆轻羽就说不下去了。
林羡用那双带着微红血丝的眼睛,哀伤的盯着陆轻羽,虽然一眼就能看出他眼中那浅薄的哀意是假装的,而掩盖在其下的实际上是一股怒意。
陆轻羽无措的噤了声,确认了一番林羡的腰间,那把熟悉的碍眼剑没有带在林羡身边。
陆轻羽松下一口气来。
似乎没看到长鸿剑,就是得到了一块免死金牌,让陆轻羽自在了许多。
林羡冷笑一声,决定不迂回了:“我在说茶点的事。”
陆轻羽尴尬一笑,嗓子眼紧了紧:“茶点是茶叶制成的糕点,用糖味的香甜,中和了茶味道的苦涩,因此吃起来……”
“陆轻羽,”林羡出声打断了对面的人,“你明知道我想说什么。”
一股诡异的沉默在两个人之间徘徊不定,最后还是陆轻羽轻声地叹了一口气,这氛围才最后敞亮地落了地。
他用一种暗涩的声音说:“茶性灵,可做药引。有的药,非用茶叶做引不可。”
他抬眼看向林羡,说:“虽然胡太医还没有将检查的结果告诉我,但是我猜的应该没错吧?”
陆轻羽回应了,他不回避了,林羡心里反倒没有一开始那样急迫于坦白了。
林羡躲闪着陆轻羽的目光,轻声说:“你猜的不错。”
“所以那茶点是你的药?”
这话对,也不完全对。
林羡侧着身子不说话。他此刻完全失去了逼问的欲望,也不想将自己的秘密告诉陆轻羽了。
或者说,他错过了最好的时机。
原本昨夜若是他能勇敢一点,也没有对陆轻羽心软,他是有机会将茶点的真相说出来的。
可是那时偏偏没有说,后来他和陆轻羽还……
总之,林羡原先并未觉得陆轻羽跟他是认真的,可昨晚陆轻羽一直紧紧地抓着他的手,像是想要将林羡整个人揉进他的身体里,林羡突然就恍然了。
或许这个人也希望能和我长长久久呢?
林羡默默地看着对面的人的眉眼,贪心的用眼神一寸一寸地将陆轻羽的骨骼、眉梢眼角都装入眼中,一丝一毫也没有忽略。
忽然他伸出手,抚上了陆轻羽的眉骨。
有些硬,硌手。
他心道,真可惜。
林羡说:“我命不久矣。“
对面的人浑身的血液都仿佛被冻住了。
陆轻羽花了些时间,将林羡这句惊天动地的宣告理解进了脑子里,而后他弯了弯唇,竟然笑了:“……你说什么?“
人气极、悲伤极的时候,是哭不出来的。
或许林羡方才的话真是滑天下之大稽,陆轻羽一方面觉得他不可理喻,一方面又有些害怕那是真的。
他一把拽住了林羡的领口,揪住对方,咬着牙质问。
“你觉得这合理吗?林羡,你要是不喜欢我,不想对我负责,对我腻烦了,便直说好了,你何苦编出这么离谱的借口……“
“陆轻羽,“林羡打断他,“是真的,我没骗你。“
林羡用气音在说话——他的领口被陆轻羽拽住,现在有些喘不过气来,他喉咙通不了气,却还是努力地在发音,挣扎之下,显得像受了欺负一样,看上去狼狈得有些可怜。
陆轻羽冷眼看着,心里说,他活该,他自找的。
手却先一步比脑子做出选择,放开林羡的领口。
对面那人得了自由,大口地呼吸着猛然窜进肺中的冷空气。
陆轻羽方才听到林羡的话之后,第一反应先是气愤。气愤于林羡为什么把他当小孩,脱口而出那么不真实的谎言。
而这会儿,当他想起林羡从来就不是一个习惯骗人的人,从一开始就是这样,他对陆轻羽毫无隐瞒。
这样的脾气秉性,林羡说出口的话,一定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他不会油嘴滑舌的那一套,只会用真诚的话去横冲直撞。或许有时候显得不那么礼貌,却唯独不会有假。
起初的气恼过去了,陆轻羽混乱的思绪这才开始恢复正常。他艰难地从一堆烦乱的思绪当中揪出来最重要的一点,启唇道:“……什么时候的事啊?“
这声音颤抖着,像是隐忍了巨大的痛苦。
林羡有些痛苦地闭上眼睛,仰息之间开了口:“有好几年了,我当初与付明斩认识,就是因为他在游历途中,碰巧遇见了我,看我小小年纪眉眼间却萦绕着一股死气,于是慈悲心大发,决定留下来救我一命。“
原来是这样。
看到陆轻羽一脸恍然大悟的神情,林羡闹钟的思绪像是抓住了什么一般:“看来你将茶点送去与胡太医检查,原来是受了付明斩那厮的提点?”
林羡对付明斩闪过一丝杀意。此人简直肩不能扛手不能提,整天就知道做这些没有用处的事情。
陆轻羽顿时一阵心虚:“嗯,我错了。”
他鸦羽似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昏暗的阴影,看上去无比乖顺,就好像先前的那些亏心事他一件都没做过一样。
林羡被他气笑了:“啊?你怎么突然认错?我知道这不是你的错了,付明斩磨人得很,他若是想要旁人做一件事,连我也拒绝不了。”
陆轻羽眨眨眼,表示林羡根本就没抓住事情的重点:“不是,我的意思是,我和你相处了这么长时间,却没看出来你病着,还一直劳累你给我批奏折,我……”
林羡突然开口打断了陆轻羽:“你没有错,我一没喊过疼,二生的俊美毫无病气,你看不出来我用病在身,实属正常。”
他说着,拈起陆轻羽的手,那双手上的温暖让人忍不住的贪恋。
陆轻羽没有躲开,林羡也就所幸毫不知耻的一直握着。
他想了想,又说:“对不起,我本不能长久地留于世间,可我却隐瞒了你这一点,昨晚还……若你后悔了,可以随时告诉我。”
他随手将一朵海棠从枝头摘下来,语气平静,像是在陈述着一件与自己完全无关的事情:“反正不管我怎样,你最好是能长命百岁,这般一来,我在世间的痕迹就能留到很久以后,再和你一起消失无迹。“
陆轻羽没好气地撇了撇嘴:“那你最好是别死,因为若你先走一步,我可没那精力记住你,我一定不出三天就把你给忘掉!“
“不,不可能。“林羡突然凑近了些。
陆轻羽不知怎么的就慌乱了起来:“……为何?“
林羡得意的“哼“笑了一声,低声说:“你身上,有我的印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