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早朝时，陆轻羽昨日心中的那种大难降临的疑惑就落地成真了。
身在同一个朝堂之中，各部大臣差不多也都认识，不管是否能看对眼，还是相看两生厌，相互碰见了，表面上也都会深深唱个喏，友好地交谈两句。
唯有独立于六部之外的御史台因为肩负着监察职能，通常来说都叫六部官员闻风丧胆，不敢靠近。诸如宴会、泡澡之类的活动，一般都默认不请御史台的人。
否则谁能保证大家酒醉脑热，一时不查，抖出些什么把柄被御史台官员听了去，之后参一本上去就不好了。
群臣都是要吃饭的，都是要养一家老小的。
谁妨碍他们的仕途，就是妨碍他们活下去的路。
也正是因此，六部官员与御史台是天生的对家。
今日是公开五都巡按人选的日子，群臣都吊着一口气，心情十分忐忑地等着人出现。
唯有陆轻羽不太担心——因为先前陆浮虚让他去“勾搭”各大世家与高门子弟的缘故，几乎整个朝堂之上都与原主生过嫌隙，或大或小，但范围极广。
陆轻羽光脚的不怕穿鞋的，索性跟看戏一样，甚至有闲暇去观察群臣百态。
“来了来了！”
旁边一个刑部官员扯了扯同伴的袖子，朝大殿门口引颈相望。
陆轻羽随着众人一同向门口望去，进门的人是个轻年男子，看年纪约莫二十五岁上下，身着御史台统一的草绿缎面官服，面相十分柔和，甚至可以说是带着些雌雄莫辨的美，举止亦不张扬，唯有一双丹凤眼带着些微微上挑的弧度，叫此人看上去像是个不好相与的角色。
自此人出现之后，众人都倒抽了一口冷气，原先还有些窃窃私语的人这下彻底闭嘴了。整个金銮殿内一片死寂。
林羡低声对陆轻羽耳语：“他是长清崔氏的人。”
陆轻羽看着五都巡按的背影：“你们怎么好像都知道？崔氏很厉害吗？”
林羡点头：“崔氏开创引徵学院，不收取学费，不歧视贫寒人家的子弟，被称作‘当世孔圣人’，如今天下文坛，无人不引崔氏为尊。只是崔氏虽大，家主那一脉却人丁稀薄，你面前的那位，就是崔家的独子，崔诉白。”
陆轻羽懂了。
崔氏这般声名，崔诉白又是未来的家主人选，他必定不会做有损崔家声誉的事情。也正是因此，他的表现应该会铁面无私，绝不会徇私。这对大臣们来说，意味着他们这段时间得收敛了，而有一些留了把柄的官员这时候已经夹起尾巴、低头噤声，生怕引起这位五都巡按的注意了。
崔诉白走到陆轻羽和林羡身边的时候，竟然抽空将眼神放在两人身上了一瞬，才收回目光走到御史台那群官员中去。
陆轻羽被崔诉白看出了一身鸡皮疙瘩，心里发毛地将眼神转向了地板。
陆浮虚坐在高台之上，离众大臣很远，说话的声音像是从遥远的天边飘来：“御史台的考察三年一次，此次的五都巡按人选由齐太师保举，御史台商议决定，任命崔诉白为五都巡按，全权掌管此次考察。”
皇帝说出了这个人的名号，众大臣不服也得服。
齐太师是谁？那可是历经三朝，其中有两朝都坐着丞相的位置，虽然在林继堪展露锋芒之后，齐太师就已经告老还乡了，可是他依旧是满朝文武心目中最德高望重的一位。不知道有多少人初入仕途时候的初心，是想要成为像齐太师一样兼济天下的大臣。
既然崔诉白这个人是齐太师保荐的，在群臣心中就靠谱了许多。毕竟齐太师不可能做危害社稷的事情。
但可以确定的是，齐太师不一定会做危害群臣利益的事情。所以这些大臣除了忌惮之外，保不齐还有些人怨恨他。
崔诉白禀报了一回近日的政要，谢过天子的信任，并表示了一番自己定然不负所托，这都是套话，陆轻羽听的一阵昏昏欲睡，差点没睡着。
然而他马上就精神起来了。
崔诉白说完一套漂亮的官话，又俯身禀报说：“皇上，昨日御史台商议之后，觉得考查一事，在此前之前都由御史台全权负责，而微臣等人认为，只由御史台负责，未免会有失偏颇，所以还请皇上任命六部中人，辅助御史台，进行考察工作。”
“哦？那爱卿可有合适的人选？”
崔诉白深深一拜，说出了早就在心中徘徊的名字：“倒是有一个。刑部给事中，林羡。”
此言一出，底下群臣的脸色霎时间便都变得不大好看。
如今这朝堂之上一直隐隐尊林继堪为首，现在竟然连五都巡按的考察都要顺带捎上林继堪的小儿子，他们嘴上不说，心里已经开始不服了。
况且在这次林羡加入考察队伍中之前不久，林继堪的大儿子林永承也加入了御史台。群臣面面相觑了一回，俱是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冷气——
丞相这是打定了注意，要把手伸进御史台了？
真的要让林丞相家这般一手遮天吗？
林丞相究竟用什么作为代价，才能说动一直身为文坛清流的崔家也配合他，伸手到朝堂了？
一片静默之中，礼部尚书崔萦挺身而出，语气慷慨道：“皇上，此事不可！御史台负责考察一事，是老祖宗留下来的规矩，怎能因为崔大人的一家之言被改变？”
他此言一出，立马便获得了群臣的附和。
崔诉白却早就料到了他们会拿“规矩”来说事，他应对如流道：“崔尚书，您难道不知道，唯有本朝的御史台才是单独的机构，而先帝在时，御史台的官职全都由六部官员身兼数职。御史台如今的提议，便是结合了前朝规矩，才慎重提出，并非目中无祖宗。”
他说的半点没错，看来是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崔萦虽然不服气，却也只能咬着牙，不甘地退下。
站在御史们的后排做缩头乌龟的林永承皱着眉头，不悦地看了崔萦一眼。在林永承的概念中，崔萦是他爹林继堪的人，而现在崔诉白提出让林羡帮着进行考察工作，分明是件有利于他们家的好事，为何崔萦会站出来反对？
见大家都沉默了，陆浮虚便开始和稀泥，他大手一挥，对此事拍板定案：“崔御史的提议，朕允了。只不过若要不失偏颇，只用刑部的人还不够。既然决定了要主持公允，那便六部各出一个人选吧。刑部就顶下是林给事中，其余五部，限你们明日早朝时，报上人选。”
众人原本都不抱希望了，没想到皇帝居然作此决定，想着自家人或许也能参加考察工作，好处反而比弊端更多，方才那股不平之气立马便荡然无存了。
考察正式开始，群臣都怕多说多错，本来没事的自然好好缩头，原本有事的，此刻也不敢说什么，也低着头攥着笏板。
恰在此时，林永承挺身而出，打破了群臣之间这种诡异的寂静：“臣有事要禀。”
陆轻羽脚下一滑，险些没站稳。
这就是屋漏偏逢连夜雨么？
刚刚林羡被崔诉白的提名拉了一波仇恨，现在林永承竟然又来？
陆浮虚那遥远的声音有一次响起：“爱卿平身，但禀无妨。”
林永承站起身子，朗朗道：“皇上，近日以来京城治安一直都在走低，其中就有好几起民间的纠纷，和如今的自由恋爱风气有关。更令臣痛心的是，长公主与梁驸马竟也感情破裂了，这足见自由恋爱之弊病，是不可不改革的了。”
先前任臣子们怎么吵，陆浮虚一直都平静无比；没想到林永承的话竟然在他脸上激起了些多余的表情。陆轻羽看不清陆浮虚唇畔的笑究竟是喜是悲，可是陆浮虚支起身子做出一副倾听的姿态，显然对林永承提出的议题很感兴趣。
陆浮虚道：“你说下去。”
林永承得了皇帝的应允，便欢欣鼓舞地继续陈述道：“平民与贵族之间，地位和财力并不平等。许多贵族借着自由恋爱之名，臣以为，朝廷需得防患于未然，为了减少平民百姓被富家之人强迫成婚的情况再次发生，朝廷应该出手打压自由恋爱的风气，保护百姓的利益。”
陆浮虚沉默了一会，幽远的声音又传来了：“此事便请爱卿负责，明日早朝时，陈言具体事宜。”
林永承见自己的想法被陆浮虚接纳了，心中一喜，拜谢道：“是！皇上！”
出了朝堂大门，陆轻羽就拉着林羡避开人群，在人少的地方皱着眉头说道：“林永承这是怎么回事！我总算是知道上次我们出宫的时候在路上遇到林永承和梁轻阴的时候他们为什么和崔诉白商量好了一起算计你？你看到方才出门的时候那些人的目光了？他们真是……”
林羡：“你跟我来。”
他说完就牵住林羡的手，用不容置疑的力道强行将人扯离了金銮殿。
陆轻羽人乖乖地随着林羡的脚步走了，却还在束着拳头恶狠狠地宣布：“总有一天我要将林永承套上麻袋揍一顿！”
说话间，陆轻羽发现脚下的路越来越熟悉，他“嘶”了一声，林羡不知道陆轻羽什么意思，立马松开捏着陆轻羽手腕的手，关心地抚上陆轻羽的肩膀，柔声问：“你怎么了？被我捏疼了？”
陆轻羽摇头：“没有没有，我就是突然发现，你是想带我去谢明湛家？”
林羡边走边呵气暖手：“是，也不完全是。我想带你去万宝阁内的一个地方。”
两人进了地下的万宝阁总部时，陆轻羽被眼前的场景震撼了。
他脚步蹲在原地，瞪大了双眼：“没想到万宝阁内还有这种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