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宝阁外部大多是身材精壮的武者在练功,而此处在这万宝阁当中,颇有些离群索居的意味。
这是一间低窄、矮小的屋子,里面点着昏暗的蜡烛,足足有上百只,那光亮却好似都被周遭的黑暗给吞噬了,并未能起到多少照明的功用。
几百个工人在一片油墨香沉浸当中机械地动作着,他们每个人都面对着一个庞然大物般的石板和许多小泥块,一只手在石板上整齐地铺排泥块,另一只手用半张脸大的毛刷给石板刷上墨浆,陆轻羽从脑海当中搜检出了一个与此情此景十分相符的词语:“活字印刷?”
林羡诧异地将目光落到陆轻羽身上:“你知道活字印刷?”
陆轻羽理所当然地点头:“知道啊,活字印刷很有名嘛,是个人会写字的都知道。”
林羡似乎觉得他刚刚得知了一个不可理喻的消息,便扬眉笑道:“我还以为大门不出,连圣人之言都毫不关心的的太子殿下不会知道这些工科的新技术呢。”
新技术?
陆轻羽忙问:“你说活字印刷是新技术,那意思是它才被发明出来不久?”
“嗯,”林羡点了点头,“这个技术是三十年前,长清崔氏的老家主发明的。”
“他们崔氏除了读书,还钻研工科么?这倒也是奇了。”
林羡垂眼,淡声道:“他们崔氏主张废除士农工商等级之分,此举是他们在为天下人作表率。”
陆轻羽发现,林羡只要一谈到这个崔氏,就好像有说不完的话,而且他的陈述并不公允,听上去总让陆轻羽觉得林羡心中有杆秤,秤砣完全偏向崔氏那一边。
而被在心里被林羡拉出来比较的,估计是林家吧?
陆轻羽这么想着,忽然有些心疼,他拢住林羡的淡水纱袖口,觉得这纱布又轻又薄,摸起来没什么实感,他便得寸进尺地向前一点,抓住了林羡的手。
此人这才心满意足,餍足地笑道:“下辈子我们一起投生在长清,相伴长大,离京城这些人远远的。”
林羡谨慎地思考了一下,然后深思熟虑道:“我们小时候一见面就打架,且幸那时候我们被宫墙给隔开,若还要生在一起,恐怕我们能把长清城给拆了。”
陆轻羽皱起鼻尖,设想了一下,而后礼貌地微笑道:“拆了好,拆了长清,我们就去浪迹天涯,我得好好管管你,教你学会听我的话,这样以后我们有了自己的家,最好能和谐地住到七老八十。”
林羡好奇问他:“为何是你来管我?”
陆轻羽用小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扣着林羡拇指上的玉戒指:“自然是因为我武功不如你,所以打起来你比较容易打坏人家的屋子。一个长清城尚不够我们赔,你再毁掉几座城,我们就得一直为生计奔波,哪还有时间浪迹天涯?”
林羡哂笑:“你道德意识还挺高,若是我,就是毁了别人的城池也不赔钱,反正别人打不过我。”
陆轻羽遂妥协:“也行——但打坏了我就得赔。”
他心里有种隐隐的担忧,怕林羡这个性格过刚则折。但又怕是自己想多了——毕竟原书中男主就是这种性格,而如今的林羡和书中的林羡没什么区别。
他烦恼地撇了撇嘴,心里有些自嘲地想:我这是关心则乱吗?
两人正说着,一个领班模样的中年男子走近两人,恭敬地附身禀报:“阁主,今日的传单已经准备完毕,一千二百份,都在这里了。”
男子说着指了指门口的桌子,上面摞着两摞厚厚的纸张,还散发着油墨香气,估计就是方才那些印刷工匠印的东西。
林羡点头:“好,我知道了。”
领班回身向那些工匠打了一个手势,这些人便收拾好自己桌上的东西,陆续离开了这个暗室。
林羡向门口走去,捡了一本桌上的小册子递给陆轻羽,轻轻扬了扬:“你瞧瞧。”
陆轻羽估摸着,这估计就是林羡今日带他来这里的目的了。
他接过一瞧,没想到这本册子上图文并茂,竟然印着两幅画像,旁边用醒目的字体写着一些注明的文字。
陆轻羽惊讶道:“这是……陆花朝梁轻阴感情破裂?甄念歌真假新娘?”
林羡笑吟吟地点了点头。
陆轻羽哭笑不得:“崔家发明活字印刷原本是为了传扬文脉,你却用它来印小广告?未免有些不尊敬吧?”
他撂下手中看上去完全是传销性质的传单,看向林羡问道:“你带我来,是为了林永承方才说的自由恋爱之事吧?”
林羡就近捡了一张高矮合适的椅子坐下,沉声道:“林永承此举,是在向我们示好。”
陆轻羽哑然道:“他向我们示好?可林永承不是林继堪的宝贝儿子么?他怎么会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林羡苦笑一声,眼中浮起了些凄凄的情绪:“林永承倒不像林继堪那般无情,他一直把我当成亲弟弟来照看,只是每次他对我示好之后,林继堪便会更狠地惩罚我。他不愿我接近林永承。”
他这么说,陆轻羽就懂了:“也就是说,一直以来,林永承都在维护你们俩的兄弟关系,也就是说,你之前看到林永承的时候那般害怕,其实怕的不是他本人,而是小时候被林继堪打怕了?”
如今天色渐晚,两人在两扇门的背后,恰巧在一个十分奇巧的角度,被瑰丽暮色笼罩住。今日暮色星云瑰红浅紫连成一片,偶尔有两三只飞鸟飞过,在过于绚烂的彩霞下被衬托城几个看不太清楚形状的黑色小点。
陆轻羽伸手在额前遮住眼前的云翳,于是他的手也变成了近似于黑色的暗。
林羡的神色被越来越浓厚的暮色掩盖住,叫人看不清他眼中的情绪。他继而轻轻地将自己的手靠近到陆轻羽的手旁边,两只手交错的地方成了一种透着浅橙色光芒的浅灰:“你作何感想?”
陆轻羽捏紧了拳头:“把林继堪套进麻袋然后狠狠揍一顿的欲望越来越强烈了!”
方才双手交握的那种美感瞬间就消失了。
林羡:“……”
他迅速地缩回了自己的手,觉得此情此景有些惨不忍睹:“……你好没情趣。”
陆轻羽:“咱不靠他,自己来。”
“什么意思?”
说到搞事业,陆轻羽来劲了,他眉飞色舞道:“虽然有些我不能说出口的原因,但是其实自由恋爱是一个必然的趋势,但是因为重朝的贵族相对于平民有压倒性的权势,因此才会发生我们看到的这些悲剧。”
他这话说的切近要害,林羡侧了侧身子,朝陆轻羽凑近了一些:“你的意思是,你想削减贵族的权势?可是这太难了,那些贵族是朝中最难打压的势力,独木秀于林,从来便是最难的。”
“不是,”陆轻羽立马接话道,“用不着那般麻烦,我们只需加强司法纠察,完善为民鸣冤的机制,让平民有处可诉冤,将所有的事情变得透明,便无需惧怕其中的暗处不是么?”
林羡原本没有对陆轻羽的提议抱有希望——先前陆轻羽批阅奏折的英姿给林羡留下了异常深刻的印象,让林羡有种陆轻羽或许对政事一途根本没兴趣的想法,谁知今日陆轻羽的想法竟十分通透有见地,着实叫林羡意外。
但正是因为出乎预料,也就更显得喜出望外。
林羡赞赏道:“明日还得请殿下出面,否决掉林永承的提案。”
陆轻羽道:“林永承可是你哥,你就这么怂恿我去拂他的面子?”
林羡嘴角提起了一个小小的弧度:“我这叫帮理不帮亲,是很好的品德。”
陆轻羽和林羡并肩走入斜阳中,他用手测量者两人影子的高度差,一边随口问林羡:“考察工作你打算怎么办?崔诉白会不会被林继堪收买了?”
今日朝堂上崔诉白突然提出让林羡加入考察的队伍,惹来了一众大臣的白眼,简直是岂有此理。
林羡双手抱臂慢慢地踱步:“我虽然与林继堪不和,但此事外人并不知情,其他大臣都认为我与林继堪同气相连。这次我加入考察队伍,在他们眼中,其实是丞相把手伸到了监察系统当中。那些人对林继堪早有怨言,这回他们的怨气该更多了。”
他顿了顿,而后继续道:“所以将计就计,是我们最好的办法。”
陆轻羽抹过脖子,将眼神从林羡身上挪开:“你以为这些我看不出来吗?”
林羡:“那你还为什么?”
陆轻羽别扭道:“我见不得林继堪把你当枪使。”
“你说说这合理吗?林继堪他根本就不承认你是他儿子,哦,而且他的所作所为也根本配不上当你父亲……总之,你明明是我岁腴宫的人,和他林府半点关系都没有,林继堪凭什么利用你,把百官的怨气引到你身上?”
他那张清丽的脸庞上浮现出一层薄红,愤愤不平地控诉着林继堪的乌龟行径。
林羡皱着眉,有些欲言又止,几次咽下去,最终却还是说出了口:“其实我觉得,这次的事情,林继堪并不知情,恐怕完全是崔氏的手笔。”
陆轻羽将信将疑,顺着林羡话问道:“那你可能判断崔氏是敌是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