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等等，先别走！”
陆轻羽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跟在墨竹身后，追到了院子里。
他因为步子太快，稍微喘着气，在逼仄的夜色中，那双生得很是温和的杏眼流露出几分不安的神色。
墨竹想起这段时候陆轻羽对他做的事情，就有些恼怒。他抱着剑冷酷地问：“又怎么了？”
陆轻羽连忙摆手：“你放心，我不是要说什么与你有关的事情，就想拜托你帮我办一件事情。”
墨竹接过陆轻羽递过来的两块茶点，茫然地抬头。
殿下何时开始对林右侍的茶点起了兴趣？
他不解地低头看着手中的茶点，疑惑道：“你先说是什么事。”
陆轻羽便凑进一步，鬼鬼祟祟地回头观察了一番，见身后没有林羡的身影，才放心地开口：“我离不开林羡身边，也不想他起疑心。这两块茶点你帮我拿去太医院，找可靠的太医，看看其中的成分是不是药物。”
“药物？”墨竹在半夜微凉的晚风下，终于清醒了一些。
他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手中的茶点。
它们长得平平无奇，精致又普通，若非陆轻羽的话，墨竹绝无可能将这东西与药联系在一起。
更何况林羡平日里吃茶点比墨竹吃白米饭都多，几乎是当成粮食来吃的，谁们家吃药这么磕啊？
都说是药三分毒，林羡莫非是什么百毒不侵的独特体质，能不怕吃坏了身子么？
陆轻羽眼中闪过一丝精光，补充道：“提醒太医一句，可以朝那些与肉类相克的药那方面想一想。”
第二日林羡醒来的时候，感觉头痛欲裂。
所幸他身下垫被暄软，身上的被子也暖融融的，因此虽然头痛，但却也并不能算是太难受。
林羡起身时看到陆轻羽坐在书桌前，桌上摊着一张奏折。
陆轻羽难得屁股能老实地挨着凳子，而且还坐在书桌前面。
书桌不算整洁，横七竖八地摆着些奏折，陆轻羽面前的那一份奏折旁边，摞了一堆经史典籍。
更活久见的是，陆轻羽竟然肯批奏折了。
他平时就聒噪，就连批阅奏折也要必平常人更闹腾些。他一边用手指头按在奏折上，缓缓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辨认，连成通顺的句子之后，又疯狂地从旁边的那摞书中翻出对应的书，找到其中对应的典故。
书桌在窗边，晌午时分的日色不要钱似的从开着的窗口中洒进来，将陆轻羽整个人都笼上了一层暖色，他凑在书本之上的鼻尖，秀致的眉头，还有纱衣遮掩下若隐若现的喉结，全都被阳光照的近乎透明，像随着那晴朗天色一同在发光。
林羡靠在床头，看了半天陆轻羽批阅奏折，心里感觉非常新鲜。
他今日才算是理解了这位太子殿下为何每天变着法子骗他批阅奏折，原来殿下自己是一个基础知识没学好的半吊子，也难怪他讨厌批奏折。
正如男子讨厌绣花，唱戏的人讨厌被要求作诗，人的天性就是趋利避害，为了不在旁人面前露出自己软弱或是薄弱的那一面，便会努力地避免去做不擅长的事情。
但是。
林羡垂眼，颜色浅淡的瞳孔被浓密的睫毛遮住，看上去有一丝落寞。
自己对于陆轻羽来说，是哪个不能暴露出软肋的“旁人”吗？
然而他随即便挂着自嘲的笑容摇了摇头，自觉地掐断了这股愈演愈烈的思绪。
想来是自己醉酒醒来，心有些空，不免想多。
林羡翻身从床上起来，一边批上外衣，一边就向着陆轻羽走过去，笑道：“殿下今天肯劳动自己了？”
陆轻羽从奏折里抬起头，恰巧看见了林羡尚未来得及整理好的领口下面一大片洁白的肌肤。他没心思再看这枯燥的奏折了，当下心猿意马地丢下手中的毛笔，薅了一把额前刘海，面带愁容道：“过几日我一定要上疏给陆浮虚，提议从今以后奏折禁止掉书袋——否则他别想再让我批奏折！”
林羡坐在陆轻羽身边，自然地接话：“剩下的我来吧。”
陆轻羽转向他：“……啊？”
林羡笑了一下，手掌抚上陆轻羽的前额，认真地说：“你这儿，好像有些空。”
陆轻羽：“……”
林羡的手掌温度像柔和的暖风，轻柔地覆在额头上，叫陆轻羽心跳空了两拍，思绪都有些迷糊，只在心底泛起了些须安静的温柔。
然而他也就温柔的片刻。因为下一刻，陆轻羽就迅速反应过来了，林羡这是在拐着弯骂他脑子里没货。
陆轻羽简直有苦说不出。
这事儿要从何处说起呢？
“真不是我小时候没好好听讲，这只能怪知识它不进脑子！”随即他便理直气壮地挺起胸脯。
林羡忍俊不禁，笑得露出了两个牙尖：“我可没说殿下没好好听讲，这是你自己承认的。”
陆轻羽：“……”
这下可好，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林羡醒了，陆轻羽也无心批奏折了。他脑海中盘算着改找什么借口哄林羡接手这叫人头疼的奏折，就见林羡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盯着他说：“对了，你今天一直在这间寝室里看着我？墨竹呢？不跟了？”
“哦，这事儿啊，”考虑到以林羡那比平常人敏捷上一大截的脑子，肯定已经猜到昨晚的事了，陆轻羽没多浪费口舌，直接道，“墨竹让我们拿着病理册去问温太医，说温太医会告诉我们真相的。”
“是吗？”林羡皱了下眉，带点儿气音叹道，“那这可就不好办了，温太医不是想见就能见的。”
陆轻羽立刻愁上眉梢：“那可如何是好？”
他心里发愁，也顺带表现在了脸上。陆轻羽原本是一副天生的笑脸，不说话的时候，唇瓣如花瓣微端轻扬，眼角眉梢也是向上吊起的，可现在因为心中有些沮丧，眼角耷拉下来，像是受了委屈的猫咪垂下去的尾巴。
虽然可怜，但看上去十分好欺负的样子。
林羡有心逗一逗陆轻羽，便佯装沉吟了一下，然后提议说：“我看，还是把墨竹抓回来拷问他更靠谱一点。”
陆轻羽的眼神立刻转为惊恐，突然想到了一个之前心里有疑惑，却一直没想起来问的问题：“先前有一次假扮太监潜入岁腴宫的那个人后来被你怎么样了？”
林羡面色不变，平静道：“还能怎么样？打了几顿，撬出些有用的东西，就扔进城根下乞丐堆里了。”
陆轻羽松了一口气。
还好还好，比他心里原本想的情况要好些。
至少没有因为那人失去了利用价值而杀掉他，看来林羡虽然心狠手辣，但是心底还是留存着一丝善良的。
谁知林羡就好像能看穿陆轻羽心里想了些什么一样，随后便又添了一句：“那人知道的都被我万宝阁的手下搜刮尽了，杀他还得脏手费力，那个乞丐堆离拷问他的地方很近，就便扔那儿，也算是物尽其用了。”
陆轻羽：“……”
他真是高看林羡了。
陆轻羽恢复正色：“其实我见过温太医，上次我受伤住在太医院，被陆静安找茬的时候，是温太医帮了我。”
林羡诧异地将目光落在陆轻羽肩头：“她竟然会出面帮你？看来此事也未必不可成。”
陆轻羽点了点头：“只要我们能找到她，应该就能知道事情的真相。可问题就在这儿，谁也不知道温太医住在哪里，她只在她想露面的时候露面。”
陆轻羽忍不住又挠了挠头，原本梳得光滑的发髻被他一番猩猩薅草式挠头弄得乱糟糟的。
林羡看不过去了——怎么会有人这么粗鲁地薅自己的头？不觉得薅出来的造型特别像下雨后木头上疯长的蘑菇么？
他暂且放下了正事，严肃地看向陆轻羽：“你别动。”
陆轻羽不解：“啊？”
“坐着别动，我给你把头重新梳一下。”
一个时辰之后，陆轻羽顶着溜光水滑的崭新发髻出了门，他身后的林羡红着脸一言不发，嘴唇紧紧地抿着。
陆轻羽心情极佳，连带着脚步都较常轻快些：“我觉得你梳头的技术比我好多了，以后你天天给我梳头好不好？”
林羡抹过头，避开陆轻羽的目光，轻声笑骂：“没脸没皮。”
他的脚步带着放纵之后的腿软，眼神幽怨地盯着陆轻羽，仿佛恨不得将对方的后脑勺看出一个洞来。
偏偏陆轻羽的语气又天真明朗，眼神也澄明干净，叫人完全无法将他和刚才梳着头突然反客为主凑到林羡身前不打预告捧脸就亲的那个人联系在一起。
陆轻羽顺手薅了一把林羡的脑袋，边走边说：“待会到了太医院，就按我方才说的那样办，虽然说是不太厚道，可这是我们如今唯一的办法了。”
两人轻车熟路的进了太医院，这次连守门的小宫女都没扯着嗓子播报了，都熟视如睹地忽略了陆轻羽和林羡，埋头做自己手上的活计。
陆轻羽如同进了自己家门，没引起半点波澜。
不过他并未在意，直接进了胡太医的屋子，见胡太医今日就在屋子里，手上正在捣鼓着一碗药物。
因为太过专注，胡太医甚至没能感觉到陆轻羽和林羡的到来。
等走近了一些，陆轻羽却突然看到了胡太医手下碗中盛着的东西，他蓦然脸色一变，不自然的轻轻咳了一声，而后抬起手掌，挡住了林羡的双眼。
林羡眼前突然失去了光明，脑子里茫然了片刻，然后态度强硬的去撇开陆轻羽的手掌。
陆轻羽坚持了片刻，但林羡用了不容置疑的力量，陆轻羽最后只能颓然地抽走了他的手。
然后林羡就看见了胡太医碗里的东西。
浅绿的残渣，散发着微微甜、微微苦的气息。
闻上去，与看上去，种种印象拼凑在一起，就成了那种林羡万分熟悉，或许已经刻进骨子里的东西。
那茶点确乎是他的药，不论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每一天都断不得，这药对林羡来说比其他任何东西都深刻，甚至就连他秉性之中的残酷暴虐都有时能被表面上表露出来的温和掩盖过去，但是这股甜而苦的药味，像是刻进了林羡骨子里。
林羡笑不出来，他无力地瞪了陆轻羽一眼，用口型无声道：“回去再跟你算这笔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