甬道周遭一片死寂,穿堂风阵阵,风声凄厉,宛如乌鸦低鸣。
胥不归嘴角勾了一个好看的弧度,旋即苦笑一声。
“我知道瞒不过你。”
胥不归终于正视了莫染的目光,脸上浮现出莫染从未见过的怅然:“我不想瞒你。”
莫染眼皮突突跳着,心头萦绕着不安。
先是胥不归在宫门口的失态;
又是胥不归与丽正殿内那位公主之间的生疏;
以及,平素里胥不归唤公主为“梧妹”,可方才他却自称“微臣”……
如果以上种种皆为莫染的怀疑,但方才的触感,则可谓是铁证实锤了。
在莫染方才下跪,公主扶起她的一瞬,莫染真切地感受到,她的掌心生长着一层薄薄的茧。
公主娇生惯养,是为先上弘昌帝和君上永安帝的掌上明珠,手掌怎可能有茧!
莫染回首望向金碧辉煌的丽正殿,此时魏浥尘正在宫中为那人作画,这也就意味着,就连魏浥尘都不知道,殿中人并非凤栖梧。
所以,当初胥不归才脱口而出《凤启临雍图》手稿上的那个女子不是凤栖梧。
穿堂风吹得莫染浑身战栗,只觉有彻骨的寒意,从脚底蔓延至全身,她不敢再深想下去。
此时,胥不归的声音在莫染耳畔响起。
“我带你去见她。”
胥不归向前走去,可莫染却停留在原地,并未挪动一步。
她怕了。
她一个画外人,只想找到离开画中世界的方法,可如今的情况扑朔迷离,甚至有可能涉及什么宫闱秘辛,一个不慎,便有可能为自己招来杀身之祸。
胥不归看出了莫染的迟疑,机敏如他,怎会不明白莫染现下的犹豫。
“见她,本就是我答允你的承诺,若你不愿,我即刻送你出宫,但来日若有变故,我定会保你周全。”
胥不归言辞真切诚恳,目光紧紧地定格在莫染身上。
莫染与胥不归四目相对,耳畔风声呼啸,不知怎么,她的心底涌上了一层心安。
片刻,莫染点头,道了一句“好”。
一则,是她对胥不归的信任,二则,她似乎从胥不归眼中读出了一丝茫然,是关于公主的茫然。
他或是需要自己做些什么。
于是,莫染跟着胥不归,穿过了一条又一条宫中甬道,从花团锦簇的宫殿楼阁,一直走到人迹罕至的后廷深处。
直到,一座名为“渺云馆”的宫苑出现在莫染的面前。
朱红色的大门已经褪色,朱漆已经有些许剥落,用铁链锁了一层又一层。
戍守渺云馆的两个侍卫正在偷闲吃酒,显然是已经做惯了的模样,看见胥不归来,他们急忙迎上去行礼问安。
胥不归也不愿和他们多话,命他们开门。
两名侍卫俨然是一早便接到了君上的指令,忙不迭过去开锁。
随着铁链解开,大门被二人推开,开门声喑哑沉闷,显然是年久失修的朽木。
胥不归与莫染一道走入渺云馆。
莫染不由得被眼前景象惊到,宫苑内皆是枯黄腐朽的杂草树木,似乎被人抽去了全部的生命力。
地上有跳来跳去的麻雀,乍一听见脚步声,如惊弓之鸟一般,齐齐飞走。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莫染环顾四周,诧异无比。
胥不归不语,径直往正殿走去,莫染疾步跟上。
胥不归推开大门,依然是喑哑的开门声,与方才别无二致。
殿中尘土飞扬,十分呛鼻,莫染不禁咳嗽了几声,环顾着周遭的环境。
屋内一应摆设不缺,桌椅陈设摆件等都是寻常的规格,只是上面布满了灰尘,似是很久无人用过一般。
莫染吸了吸鼻子,闻到了殿宇深处散发着一股檀香味。
她正欲开口,一个女声突然响起:“哥,你来了。”
这是一名年轻女子的音色,可语气沉沉,散发着一股与殿宇相似的腐朽之息。
莫染看过去,只见那女子一头青丝披散,逶迤至地,她一身素到不能再素的衣袍,跪在殿宇深处的佛龛前,念着佛号。
檀香袅袅,木鱼阵阵。
“梧妹。”
胥不归应道,简单两字,尽是心疼,她就是真正的凤栖梧。
莫染心惊,史料中记载的那朵绽放于宫廷中最娇艳的花朵,怎会是这般行将就木的模样。
凤栖梧放下手中佛珠,预备起身,身侧名唤“初七”的宫婢急忙将她扶起。
凤栖梧缓缓转过身,莫染这才看清楚凤栖梧的容貌。
她虽然洗尽铅华,但仍难掩明妍,她的皮肤白皙细腻,犹如精致的美玉,一双狭长的丹凤眼虽说已无生息,但仍难掩其不经意间的顾盼生姿,眉不画而黑,发白的唇瓣竟生生流露出一股“病西施”之态。
宫婢初七一见胥不归,忍不住眼含热泪:“将军终于来了,您快好好劝劝公主吧,再怎么下去,公主怕是真的不成了,将军……”
凤栖梧冷冷地打断:“出去。”
初七坚持道:“公主,您让奴婢说完吧……”
“出去!”
凤栖梧提高了音调,她甩开了初七的手,整个人宛如断了线的风筝,摇摇欲坠。
初七无法,只好离开大殿。
凤栖梧目光流转,注意到胥不归身边的莫染,唇角艰难地勾起,强行扯了一个笑。
“有客人啊,我这儿没有什么好茶水,恕我招待不周了。”
莫染见状,循例下跪,想要向公主行礼问安,可却被胥不归一把拉起。
胥不归冲着莫染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行礼。
凤栖梧也只是歪头看着胥不归笑了笑,并未说话,她的目光在莫染身上停驻片刻,旋即痴痴地望向远方,双眸空洞无神。
她看起来与莫染同岁,可举手投足之间却透露着一股看破红尘,了无牵挂的意味。
莫染不觉心惊,她基本可以确认,凤栖梧一定遭遇了极大的变故,才从高贵典雅的公主变成这般破碎感十足的模样。
念及此处,莫染心中不禁涌上一股悲悯,但莫染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做什么,说什么。
尤其现下身在宫中,她不能贸然行事,且此时魏浥尘正在丽正殿,为那位假公主作画,她更不敢轻举妄动,一个行差踏错,恐怕便是万劫不复之地。
莫染只是静静地站在胥不归的身旁,安静得如同一只小鹌鹑。
胥不归瞥了莫染一眼,道:“平时不是话挺多的?今天哑巴了?”
莫染支支吾吾,不知道该怎么回应胥不归。
胥不归似乎也看出了莫染的顾忌,轻声道:“放心,今日带你来,是奉了君上之命。”
莫染惊愕,不由得睁大了眼睛,她刚想要说话,一直静默的凤栖梧却突然嘲弄地笑了笑。
“我已经这般避世了,皇兄还是不肯给我一个清静吗?”
胥不归摇头,郑重道:“梧妹,你误会君上了。”
凤栖梧只是笑,笑声由弱变强,越发凄厉:“是我误会吗?我不过是皇家的耻辱,那些屈辱,我合该承受。”
莫染听得此话,更加心惊,她到底经历了什么?
于是,莫染大着胆子上前,毕恭毕敬地开口,道:“公主……”莫染意识到不对,赶紧改口,“不是,我是说,我可以叫你栖梧吗?”
“叫什么都可以,只要别叫我公主。”凤栖梧自嘲地笑了笑,随即盯着莫染,“不过无所谓了,你不也是皇兄派来监视我的吗?”
莫染从凤栖梧的话中品到了一丝敌意,回忆起方才她对婢女的态度,她的敌意好像不仅仅只针对她,而是对着全世界。
也正因为凤栖梧这么平等的敌视所有人,才更令莫染心生悲悯之情。
眼前的少女,本应该是绽放于宫廷中的高岭之花,而并非这般模样。
“我不是君上派来的人,我也不知道胥不归为什么要带我来见你,但现在,我大概明白了。”
莫染心下明了,胥不归此举,是想让自己开解凤栖梧,可凤栖梧将自己的内心完全封闭,她又能如何作为?
“那就当你见过了,我想休息了,哥,你们走吧。”
凤栖梧说完,便起身往卧房走,许是由于没怎么用膳的缘故,她突然脚步虚浮,脚下一个踉跄,几乎要摔倒。
距离凤栖梧最近的莫染眼疾手快,急忙扶住凤栖梧。
可当莫染的指尖触碰到凤栖梧皮肤的一刹那,凤栖梧宛如触电一般,猛地抽出手,警惕地盯着莫染,声音凄厉。
“别碰我!”
莫染愣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