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婶们眼看何表叔状况越来越差,知道他们关心的那件事再也拖不得,他们希望何翊宁把何表叔的清醒时间再拉长些,他们还有好多话想跟何表叔说,也想听到何表叔给出明确的答复。
话说得再隐晦,最终也还是绕不开“财产”两个字,可何立柱因为对家中各位成员的考量从未结束,遗嘱的订立便从未开始。只是这身体情况本人最清楚不过,就是嘴再硬,从他接受入住安宁时,也就默认自己时日无多了。所以他越来越着急,才有了今天的铤而走险。今天姑且有医生出面作挡箭牌,可再有下次,家里表面维持的和谐恐怕就要土崩瓦解。
宋念说得对,周乐和何立柱的会面还是越早安排越好。
所以,何翊宁好不容易安抚下家属后,便想着联系周乐。可刚冲人家发了脾气,自己心里也还没平顺,在车里演练了几种道歉都显得不够真诚。正发愁,收到了宋念的微信。
“我已跟周乐沟通,他愿意每天早晨医院查房的时间过来,趁着医生约谈病人家属的空档,到病房里帮病人逐步完成遗嘱。”
何翊宁舒了口气,先人一步的,还得是宋念,却又看到她加了一句,“周乐到医院是公干,还请专业对待,给予应有的尊重。”
何翊宁冷哼一声,周乐这么大个人了,还需要她宋念处处维护。那明天他何翊宁就好好给他表现个“尊重”。
隔日一早,何翊宁不但提前到医院门口接周乐,更煞有其事地带上了朱颜。他认为,既然医生要去拖住家属,那今后还是拜托朱颜来对接周律师比较好。并且认认真真地贡献出自己由帅哥变普男的核心技术,亲自上手揉乱了周乐的俊俏,让精英范儿的周乐接上地气,美其名曰方便他掩人耳目进入病房,更顺利地完成工作。最后还专门为周乐划分了贵宾通道,美名其曰私人动线,安宁科室的人都很少走那段路,避免他跟家属狭路相逢。
周乐听出来了,何翊宁是要把他变成安宁科室的隐形人,最好不知不觉地来,也不知不觉地走,省得在他眼前晃悠。朱颜劝周乐别跟何翊宁一般见识,周乐大笑,他完全不在意,甚至窃喜。他那日回家就琢磨通了,何翊宁如此这般,恰好验证了他与何翊宁在宋念面前,正站在同一起跑线,甚至自己还领先了几步。
朱颜初看周乐,觉得这人不过是为了追宋念过来玩票凑热闹的,现在一瞧,他不仅成熟大气,还连何翊宁没想到的也想到了。他随身带着红马甲和芳香疗护要用到的精油箱,以备家属突然返回病房时,不至于漏了马脚。
何翊宁觉得周乐戏太多,朱颜却无视何翊宁的挑刺,实事求是大赞宋念识人眼光不错。何翊宁只好眼不见心不烦,不再找事,提前离开。
看到安宁科室这么多妙人,周乐直叹后悔自己投错了行,要是个记者,天天蹲在安宁科室当志愿者,怕是能采访到不少精彩的故事。
朱颜无奈应着,谁没动过这个心思呢,可谁都没这个空。
王桂军在年底不光要顾安宁科室,还得科室院办两头跑,年底总结会在即,实务还没做完,就被埋到文山会海,为此他没少跟分管医院运营与绩效工作的徐荣徐副院长争理。说到这徐荣,虽然一贯与王桂军不和,但说到底是屁股决定脑袋的分歧,与王桂军泡在临床科室里成长过来的职业路径不停,徐荣大部分的职业生涯都在医院审计科度过,因此在他眼里,医院除了是个治病救人的地方,还是个营收几十亿的独立经济单元,要怎么平衡医院的公益性与收支平衡,是他大半辈子都在琢磨的事。
要说徐荣为医院谋效益、为职工谋福利,那是本职工作无可厚非,可他为此三番五次明里暗里针对安宁科室,就另当别论了。就拿何翊宁这次调岗来说,徐副院长从中积极协调,藏的却是删减安宁科室人员、裁撤安宁的打算。因此,不论何翊宁走与不走,王桂军都要借着年底总结会把徐荣的计划闹到明面上去,碍于医院大多数医生救死扶伤的感情,他始终不曾为安宁出面,但事到如今,他必须争一争。
这些事,自从王桂军决定放手让何翊宁离开安宁后便没跟他说过,只期望他在年底总结会的时候,能以这几年的工作经历现身说法,为安宁科室声张些正义。但鸡贼如何翊宁把师父的忙碌看在眼里,哪有不打听的道理,只是师父不提,他就不说免得添乱,还是先看好家做好准备,等年底总结会再漂漂亮亮会师罢。
周乐一路听着朱颜对科室的介绍,发现她的信息源都来自何翊宁,竟猛然有了围魏救赵之计。以他律师的直觉和推断,朱颜对何翊宁早已友达以上,不然没哪个成年人愿意听同事讲这么多事不关己的八卦。如果能撮合朱颜跟何翊宁,未免不是双赢的局面。
谁知,朱颜先开了口。她看周乐属意宋念,也希望总拒人千里的宋念能有个交心的朋友,以后只要周乐需要辅助,她可以做医院里的内应。周乐自是愿意,并许诺朱颜有用得着的地方,尽管招呼。
这边两人的隐秘战线达成,那边上班路上看到何翊宁胡闹的宋念忍了又忍还是朝何翊宁办公室杀了过去,可一路上不断碰到病人跟她问好,便决定还是把私事放到下班后,约何翊宁单聊。
宋念转头又去了病房,没成想在还是在病房碰见了何翊宁。两人顾不得私仇,配合着把何立柱的家属们一起引到了办公室。
“何医生,从面诊那天开始,我们就无条件信任你们。你们说病人虚弱,以你们的专业和经验判断,初次面诊,最好给患者和医生一个开诚布公独自谈话的机会,我们同意了。后来你们不经家属同意,私自把病人推出去透气晒太阳,说是科室惯例,顾念家属陪护辛苦才这么做,我们也信了。现在早上要做什么芳香疗护,又不许家属在场,你们几次三番地隔离家属和病人,到底安得什么心?!”不常言语的大姨,现在也开始步步紧逼。
何翊宁不是没跟何立柱单独谈过,希望他敞开心扉把所思所想都告诉家人,避免误会,避免遗憾。只是双方各怀心思几十年,谈开哪有这么容易。
但顾及他人难处,就是给自己增加难度。病人不说,他们便不能透露隐私,家属质问,他们又不能不答。说得重了,像是拉偏架,伤了人心,说得轻了,生命尽头已容不得隔靴搔痒。
年轻的医学生难免会把个人情感带入工作,就像现在,黄蕊、王丹丹和奉致远他们想把一辈子拎不清的何立柱痛骂一顿,再把家属打上五十大板。可这些快意恩仇都只能是脑内活动,他们是医生,看护的是生命本身,捧的是圣母心,穿上白大褂,道德审判就做不得。
“家婶,我知道您不只是在问我,也是问表叔,更是想跟自己要个答案。您不是想追责,而是不想再跟大家绕弯子了,您想真真正正坐下来解决问题。”何翊宁换位思考,“可您觉得真正的问题是什么呢,是表叔的身体状况,还是表叔的身后事?”
“这些……当然都是。”
“那好,首先是表叔的身体,他入院的时候癌细胞已多发转移,预后已是十分得差。现经几天治疗,疼痛有所缓解,生命质量大大提高,生存期评估还有了积极反馈。”
何翊宁边说边摆出实时医护监测数据,家属也无可辩驳。
“但是,留给我们的时间也确实不多了。我们现在不光是要减轻病人身体上的痛苦,还要减轻他心理上的负担。他心理上有什么负担,想必您比我更清楚。人不用心不用情,心里就不会那么难,他已经坦然接受死亡,那些财产对于他来说不过是身外物,他还把持着,就是怕分配不均,怕还活着的时候就看到亲人失和。”
“那您说怎么办?”三姨早就心有戚戚。
“大家不是觉得我们在隔绝你们和病人吗,不是都想在表叔面前把自己的心意说清楚吗?我们会专门给大家安排时间的,但前提是病人有体力有精力来面对这么长时间的交流。”
“你们的安排,他能听吗?”二姨意有所指地看向宋念。
“他和您的利益难道不是一体的吗?”宋念见何翊宁要帮她挡刀,并不想领情,径自上前一步,“阿姨,我知道我说话直接,您对我有成见,但请您相信,在死亡面前,我们在场所有人都是一体的。所以,不存在谁听谁的,我们所有的行事准则都是建立在尊重生命的基础上的。”
二姨是有被宋念的真诚打动,但真诚只能对冲情绪,并不会让她忘了正事:“我不想听你说这些虚的,我只要个准信儿,你们什么时候能安排好这件事?”
“周末之前。”宋念笃定。
二姨看向何翊宁,何翊宁也随即肯定地点了下头。二姨虽说发力时寸步不让,可必要时也从来都见好就收,便拉着三姨应下了这个提议。
大家做完选择后都看向大姨,大姨顿了顿:“何医生,有些话我不点明,是我知道你们背后做的那些事并没有什么坏心思。但也请你转告何立柱,我要的不过是一个公平。至于你说的畅所欲言,我就不参与了。”
大姨说完后转身离开,何翊宁想挽留,她便把一儿一女留了下来。
真正的“当家人”走了,二姨和三姨忽而怀疑这家庭会开得是否还有意义。
“开吧,我妈不在意。”大姨的女儿云淡风轻。
儿子也言语间只认妈不认爸,“如果他不愿意跟我妈单独谈,我妈就没必要留了。”
何翊宁尊重大姨的选择,毕竟这半辈子的隔阂,不是外人一两句就能劝回来的。他使了个眼色让黄蕊去送送大姨,却看到宋念已经跟了过去。
朱颜也送走了周乐,在办公室门口打手势示意何翊宁可以结束家庭会议。
何翊宁得信,刚要让大家散去,心下突然一顿,张口对家婶及子女来了一句:“我知道表叔家大业大,石头一天不落地,大家一天不踏实。按理说,我在这个位置不该多话,但今天既然已经说到这儿了,就当我多嘴提醒一句,这家业越大,越复杂,留下来的到底是财,还是债,且不好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