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继承了,谁放弃了,继承了多少,放弃了哪些,何翊宁并不关心,他只知道何立柱的告别会除了医护人员,只有三姨留到了最后。热热闹闹开场,冷冷清清离世,何翊宁代安宁科室到墓园给“表叔”送了花圈,陪着沉默寡言的三姨跟何立柱做了最后的道别。
“唉,老何这辈子是赚了不少钱,可这些钱让大家越走越远。他谁都不信,包括我这个一无所有到他们家,什么都不图,只求后半生有个依靠的人也不信。”
三姨难得说这么多话,还动了情,红了的眼圈连带脸颊都泛了红,想是连儿子都没办法说的话,对着何翊宁这个陌生人反而更容易说出口。
“我不是什么人家已经有了两个老婆,还要往上贴的人。当年我带着我那不到十岁的小子,从家里偷跑出来,到福建打工,给人做保姆。我做不了抛头露面的工作,我怕我前夫找到我!我到老何家的时候,身上没一块好的地方,老何可怜我,一直没给我安排重活。等我那前夫找过来,他找人给打回去了,还逼着他跟我离了婚。之后搬家到北京,我们也就成了真夫妻。”
说到这儿,三姨抹了把泪,撇过脸,闷了声,许久才平静。
“我在我儿子面前没脸啊,他总觉得是老何强迫了我。可我知道,是我软弱。唉……我想给他一个家,却是这么个不像家的家。他想好好读书带我离开,我走不了,我是真的放心不下老何,这十多年,十多年啊,我们好像真成了老夫老妻。他总想着回福建,疗养院都给自己建好了,说就我俩回去享清福……”
再没说下去,三姨跟何表叔的故事就这样戛然而止。
何翊宁知道后面便是大家看到的那样,可能也不全是。
三姨不想再回忆也不想再解释何立柱最后那段时间,只说她真心感谢安宁科室,好在还有医院的大夫护士能让何立柱依靠相信,让他走得安心,又愧疚何翊宁脸上和手臂上的抓伤结了痂,现在还没全消。
何翊宁拍了拍三姨,让她放心,这也算是何表叔送他的礼物,他有大用。
三姨不明所以就被何翊宁推上了车,何翊宁笑说这些都是小事,有件大事是——她的儿子正在只属于两人的小家里等着她。
从最开始,何翊宁和宋念就对三姨一家最为关注,他们知道不论如何行事,最不该让真正有哀伤的人寒心。所以即便三家再怎么争夺陪护时间,何立柱清醒时身边总是三姨。而三姨的身后,也总有不放心她,默默守护着她的儿子。何翊宁跟宋念一起陪着三姨的儿子聊了很久,他主动来道谢并咨询该如何陪着妈妈度过哀伤。即便他再不认同妈妈之前的选择,也到了放下的时候。
冬日的墓园里,松枝失了潮气,空气格外清冽。何翊宁从位置高价格贵的墓地一路往下走,试想这世间谁不是笨拙地活着,谁又能逃得过死亡,总是尘归尘,土归土。
送走何立柱,何翊宁终于得空做年终总结的最后演练,规培生们也借此迎来了迟到的团建。
团建夹杂工作,何翊宁本是万万不同意的,但黄蕊从旁提醒,不说有工作要商量,宋念又怎么会来呢。黄蕊这孩子,看似总在没用的地方透着机灵,没成想是真机灵。
黄蕊也有自己的小算盘,团建无非是玩玩小游戏,可留下何翊宁才是大计,并不是舍不得何翊宁,而是舍不得在何翊宁治下,没有请假羞耻的工作环境。她从二手置换群里淘换了些红布,好做横幅壮声势,在医院不好写,拿到团建来大家群策群力正合适。
可只是个上厕所的功夫,何翊宁就换了红布的用途,大笔一挥,写上了“安宁科室首次团建”,并指挥着王丹丹和奉致远将其挂上包间最显眼的位置。
接着并不给黄蕊生气的时间,等宋念一到,何翊宁跟朱颜马上张罗着团建开始。
何翊宁和宋念面和心不和早已人尽皆知,但偏偏每次游戏又都抽到两人。为维持表面和谐,只能硬上。
然而旧情人碰上“默契游戏”,再头铁也难掩尴尬。对彼此习惯都颇了解的两人,为避开正确答案反而支支吾吾。纵使大家不知道他们的前任关系,看到他们如此的别别扭扭,也隐隐嗅到不一样的味道。
“真心话大冒险”环节,属意何翊宁的朱颜打直球问宋念的理想型,是不是何翊宁这样的。
“怎么可能,绝对不是。”
“那是什么样的?”
“我可能喜欢唐僧那样的吧,只想取真经。”
在一旁生闷气的黄蕊突然哈哈大笑,这个连带教医生都荒谬的科室,就连宋念都有那么几分幽默。
朱颜看宋念话里并不掺假,也没再追问,看着脸色不好的何翊宁细数他还是有很多优点的。
宋念不置可否。
何翊宁却来了兴致,鼓起勇气借着“大冒险”的机会,从科室里最讨厌他的人那里问出“你到底为什么讨厌我?”
“我没讨厌你。”宋念略显局促。
“游戏规定让这么问的。”何翊宁并没有放弃的意思,“那就说说我有哪些地方能改进吧?”
“我又不了解你,我……”
“你跟盛意,跟李若愚,跟何表叔只相处了那么几天,就那么了解他们,怎么就不了解我,我又不难懂。”
“你现在没天硬聊的地方就可以改改。”宋念看何翊宁步步紧逼,也不再后撤,可为了掩饰言语里的认真,便又添了一句,“还有这两撇开玩笑似的小胡子,也可以改改。”
何翊宁总归是得了不咸不淡的答案,不好再追问。宋念也不愿再留,何况爷爷还等着她回家照顾,便要起身道别回家。
不了解宋念家里情况的其他人还要再留她,可何翊宁听到宋爷爷的事却心中一紧。曾经跟他一起熬夜看球赛、出门钓鱼,甚至躲着宋念一起去冬泳的宋爷爷,也年迈体弱到了需要人照顾的时候。
何翊宁利用他跟宋念“并不对付”的人物关系,表示别人既然想走,大家还是不要强留,这才让大家同意送走宋念。但同意归同意,听到宋念接起电话,是周乐来接,便编着五花八门的理由要把宋念送上车才罢休。
没成想,周乐是带着宋爷爷一起来接宋念的。
宋念这才知道,爸爸和阿姨心血来潮回了趟家,又碰上周乐来看宋爷爷,便让他带着爷爷一起出门。怕失智的爷爷出门会面临各种细碎风险的宋念,万般保护,从不敢让他在没自己陪护的情况下出门,可现在她那不靠谱的爸竟然这么轻易就把爷爷放出了门。当着同事们不好发作,也不想何翊宁和宋爷爷再过多接触,忍住不快的宋念赶忙拉着周乐和爷爷一起离开。
看着“一家三口”离去的背影,何翊宁心中不是滋味。但他更震惊的是,几年没见,宋爷爷不单是需要人照顾,而是已经患上了失智症。
再回到医院,宋念感谢何翊宁没追问爷爷的病,也感谢他关照了大家不要再追问那天晚上后续的事。
何翊宁也不再没天硬聊,不再试探边界,更是剃了两撇惹人嫌的小胡子,在她面前,想要里里外外变成大人模样。何翊宁也不知什么时候会破功,起码到再次能取得宋念信任的时候吧。
还是托何翊宁的福,宋念又动用了次苹果肌,这次不易被察觉的微笑里,还有被理解的感动和温暖。
为了回报这份温暖,年终总结会上,宋念虽然姗姗来迟,可她带着黄蕊的那块红布。黄蕊和宋念相视一笑,撑开红布,双双经由王丹丹和奉致远,朱颜和杨艳芳,最终交到了何翊宁和王桂军的手上。
“安宁科室首次团建”中止于那天晚上,却在年终总结会上再次开始。
既然人到齐了,场子便更不能输。何翊宁给黄蕊使了个眼色,黄蕊领命,受师父嘱托重新编曲的热血漫主题歌便响彻整个会场。
“心中有许多愿望,能够实现有多棒,只有哆啦A梦可以带着我实现梦想,快乐时与我分享,难过时陪在身旁,掏掏它的神奇口袋,就能把烦恼遗忘……”
拿到编曲任务的时候,黄蕊盯着何翊宁愣了不止三秒,震惊两位领导长年秘密交易的所谓“热血漫”不过就是《哆啦A梦》?何翊宁却佯装不解反问她有什么问题,小叮当哪里不燃?黄蕊既找不到同意的理由,也找不到推脱的借口,毕竟是她主动来找何翊宁商讨的留人大计。
为缩短加班时间,黄蕊分派王丹丹和奉致远去收集灵感,没成想科内同事无一例外都能在哆啦A梦身上找到燃点。这故事里没什么大冲突,没什么改头换面的成长,许多是生活里那些个微小平凡却持之以恒的努力和陪伴,可这些,并不比想象中的冒险要来得简单。那只猫身负穿越时空的嘱托和信任来到大雄身边,与安宁要做的,好似不谋而合。
虽然事后王丹丹后怕地找到黄蕊,她这一改别留人不成,反倒直接把师父的饭碗彻底砸了。但黄蕊可顾不上听这个,拉着宋念和奉致远细数当时各位院领导的复杂表情,那些脸上的气恼与憋闷被何翊宁骄傲的工作陈述揉搓得没了脾气:安宁科室两个在职医生,八位护理人员,四名规培生,全科治愈率为“0”,但在这个数字之外,是“30张床位,全年收治病患265人,送走离世病人243位”的实际工作,并且为了尽可能多地服务那些排不到床位只能居家安宁的病人及家属,安宁科室的医护人员还要联合社工及志愿者面向社会搭建更广泛的缓和医疗网络……
杨勰躲在角落拿备用手机偷摸把何翊宁的“高光时刻”转发到医院各个科室的工作群,间或也带带节奏以示声援,让安宁的声音如王桂军所愿,传到了医院每个人的耳朵里。
事后,廖再生和徐荣先后找到王桂军,说他这次借“调岗风波”敲打院里还真是“阴险”。
那谁让何翊宁是这医院最大的脸面呢,虽然往事不可说,但医院欠他的许他的那么多,他只是发了点小疯,还是为了争取自己的正当权利,医院怎么能不给呢?
徐荣要拿何翊宁调岗开刀,摘掉安宁科室的计划没能成功,只好仍心不甘情不愿地按时按例给这个不挣钱的科室批预算。
王桂军给何翊宁又是捏肩又是倒水,何翊宁也受着,顺便借势“以下犯上”翻看着师父的抽屉,叮嘱他老胃病一定要按时吃药。
“你说说,你这么贴心的人,我怎么舍得让你走。”
“那您装得有模有样,害我以为您铁了心想赶我走似的。”
“我原本是铁了心的,可寻思着宋念都能容你,我就勉为其难地再收留下回头是岸的你吧。”
“还勉为其难,都开心坏了吧?”
王桂军确实开心:“只一样,你这次留下可别想再走了。还有,以后也不许到处说是我非让你留下,明摆着是你自己离不开这儿。”
何翊宁不言语,他看着窗外,那个恼人的周律师穿着红马甲又出现在了医院:“老王,您这志愿者考察什么时候结束,周乐能被搞掉吗?”
“说什么呢,你这一闹,预算一下,志愿者队伍肯定要扩啊,周乐已经被正式吸纳了。对了,前段时间我没顾上,周乐还帮咱们……”
何翊宁也不顾王桂军的假殷勤了,膀子一甩,没好气地就跟了出去。
其实,宋念是为了照顾何翊宁的感受,才跟周乐说好以后私下见面还是别在科室里。周乐自然听话,便时常相邀宋念到小花园。
小花园浪漫啊,身处其中的人沐浴着午后暖洋洋的日光,别提多般配。
何翊宁越看越刺眼,假装偶然路过,冷不丁地遇到宋念和周乐,为之前的事郑重地道了个歉,让他们还照原先习惯在科室见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