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其他科室一样,安宁科的护士站墙上挂着一块白板,上面用马克笔分门别类地写着当天的工作安排,以便于医护人员和病人家属随时查看。
这天一大早,朱颜拿着马克笔在白板上的“转床”一栏里写下了孙知行今天就要变动的床号。一旁,几个年轻护士小声议论起来。
“让孙教授搬去跟观大爷住,你们说,领导是咋想的呀?”
“是呀,一个不把自个儿的命当回事儿,一个整天疑神疑鬼,自己吓自己,他俩能好好相处吗?可别闹矛盾……”
“背后肯定有什么计划——会不会是想让观大爷现身说法,劝劝孙教授,让他珍惜生命,回去接受治疗?”
“王副院长和何医生的话他都不听,观大爷说话他就听了?我怎么感觉像是让孙教授去开导观大爷的呢?”
“那不也一样嘛,何医生带着心理专家安抚了整半年都没用,孙教授过去给他上上课,观大爷就能不焦虑,不害怕了?”
朱颜把马克笔盖上,提醒着众人:“好了,别议论了,领导有领导的考量,咱们把自己的工作做好。”
这时,杨艳芳推开科室的门走了进来,在考勤机上用面部打了下卡。
“护士长早!”众人对杨艳芳打着招呼。
“早。”杨艳芳回应道,然后步履不停地走向更衣室。
走进更衣室前,杨艳芳顺势望了一眼墙上白板上的那组数字。昨天夜里临睡时,廖再生又向她询问起了孙知行的情况和王桂军的对策,她再次以“在家不聊公事”为由拒绝多说。然而这回,她除了是在遵循自己当初立下的“夫妻和平共处基本原则”之外,也确实是心里没底——毕竟孙知行和观大海是眼下安宁病房最让大家头疼的两个病患,他俩的问题分开来看都无法解决,放在一块儿,就真的如何翊宁所言,能产生奇效吗?她的心里一半是担心,另一半却也有期待,因为一向小事不拘、大事谨慎的王桂军这回也给何翊宁的决策开了绿灯。
如果把安宁科室比作一艘为生命护航的船,医护人员就是船体的各个部件,众志成城,共同保障着它的正常运行。何翊宁如同那高高扬起的帆,借助风力,驱动着船只前进。而王桂军则是那掌握着方向的舵,确保船只在波涛汹涌中始终行驶在正确的航道上。
杨艳芳不禁看向井然有序的科室,病人与医护人员正温馨友好地互问早安,唯独不见主持大局的王桂军,他这几天要外出替科室盘活资源,若是他都能如此放心,想来即便是何翊宁的办法不灵,他也还有其他办法兜底——
“或许,那一半的担心也是多余的。”
杨艳芳心中如是对自己说道,她深吸一口气,推开更衣室的门,换上整洁的白大褂,迈入了全新的一天。
半个小时后,何翊宁在规培生队伍里发起了一场意愿表决——谁愿意和他一块“认领”这间合并病房的工作,就把手高高起。规培生们面面相觑,竟无人响应。何翊宁也明白他们为什么会这样,之前自己被孙知行投诉的事他们也都知道,作为自己的学生,他们心中多少都会有些为自己不平。就在这沉默的氛围中,宋念突然举起了手,她给出的理由让何翊宁觉得似曾相识——
“工作是工作,不应该夹杂私人情绪。”。
又过了一会儿,其他规培生们都去忙各自的事情了,办公室里只剩下何翊宁和宋念两人。
“没想到那天我说的话你还记着。”何翊宁说道。
“哪天?”宋念问。
“记得那次在餐厅咱俩被老王放鸽子吗?就是那次。”
“你不提我都忘了,怎么,你给这句话申请专利了?别人不能用?”
“忘了好,不开心的事忘了就忘了吧。”何翊宁尴尬地点点头,笑了笑,“谢谢你愿意主动站出来,不然这两位大爷加一块,我一个人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应对。”
“差不多得了,我要是没猜错,你是挖好坑了等我跳呢吧。”宋念淡淡说道,“老王已经跟我说了,换病房的主意是你出的,是因为孙知行眼下不待见你,不愿意让你继续接近,所以你得需要一个看起来在跟你唱反调的人来替你走进这间病房,赢得他的信任,探听他的内心吧?我们这四个规培生里,就我没有因为你被投诉这个事跟他红过脸,所以就算他们刚才把手举起来,你最后还是会因为这个原因来找我,对吗?”
“你只说对了一半。”
“那另一半呢?”
见何翊宁欲言又止,宋念也被逼得有点不耐烦了。
“还跟我卖关子?那行,到时候你就别怪我不小心太入戏了,弄假成真给你把台拆了就成。”
“别介,我说。其实孙知行昨天已经跟我和解了,我跟他做了充分的自我检讨,并且承诺不再劝他回去。当然了,这也是缓兵之计。所以,你说我没法儿自己出面,这一半错了。但我找你,确实也是因为你没对他抱有什么成见,这样才能带着中立客观的视角去进一步了解和接触他。”
“是的,我确实对他没什么成见,不管你是出于善意还是恶意,你骗了别人,他才投诉你,这很公平。说重点吧,为什么要让孙知行搬到观大海那间房?”
“我就是突然想明白了一件事,你觉不觉得,孙知行好像在说谎?”何翊宁正色道,“这么说吧,从他住进来的那天起,他就让你们几个去背他的诊疗单,每天随时随地进行抽查,这像是一个对自己生命已经不在意的人会做出来的事吗?”
“所以你觉得他其实和观大海一样,内心也在害怕死亡的不期而至?”
“你听说过‘认知失调’吗?人在感到恐惧时,往往会一概而论地认为所有与恐惧源相关的物体或场景都会对自己构成威胁,进而选择逃避。举个例子来说,患有恐高症的人会把所有高处都看作是危险之地。那么,一个对死亡心存恐惧的人,是否也会将化疗室视作一个危险的地方呢?”
“化疗室是负责挽救生命的,他要是对死亡感到恐惧,逃避的应该是我们安宁科才对。”
“那化疗还有失败的案例呢?”
“你这是抬杠。”
“你这是不明白什么叫‘认知失调’。”
宋念哑然,她当然不会为了争个对错就把自己患有PTSD的事情搬出来跟何翊宁说。
“那行吧,我先不质疑你。那按照你的假设,你让一个内心深处对死亡感到害怕和逃避的病人和一个已经确定时日无多的绝症患者住在一块,是想同时刺激他们吗?”
“我刺激他们干嘛?我是想让他俩互相当彼此的‘药引’,帮助我们抵达他们各自心理的那块病变部位。他俩既是同龄人,又同病相怜,大概率会惺惺相惜,在夜半无人的时候,说出一些真心实意的话。”
观大海和孙知行“合宿”的日子一天天过去,何翊宁所期望的效果还未实现,这两人便相互争吵了起来。争吵的原因是观大海将儿子为他求的平安符挂在窗台上,理由是这样可以增强辟邪消灾的功效,而孙知行则“不信鬼神信马列”,他让观大海将平安符取下,挂回他自己的床头。作为这个房间的原住民,观大海自然也不肯相让。如此一来二去,两人的争执便闹到了何翊宁和宋念面前。
何翊宁虽然与观大海更为相熟,但也没有护短,他表示孙知行的要求并不过分,希望观大海退让半步,将平安符挂在他自己床头便是。而在一旁接受调解的观大海的两个儿子也突然表示父亲如果再惹麻烦,今后没人会再管他,并且当场甩手离去。
这晚,孙知行被观大海的哭声惊醒了,孙知行先是忍不住制止和斥责起来,可越说,观大海的哭声便越大,最后哭得就像个三岁孩子一样。孙知行倒也不是铁石心肠一块,连忙按下护士铃,然而等了许久都不见护士前来。他跑到护士站,发现竟然连一个值班的护士都不在。这安宁科果然是收钱不管事——孙知行气鼓鼓地回到病房,无奈只能自己宽慰起观大海,他这才明白,观大海哭泣并非因为平安符被挂回去而感到委屈,而是因为他做了一场噩梦。梦中,他已故的父母和三个兄弟姐妹前来接他,说要带他走。
孙知行心中不解,和逝去的亲人相见,又怎么会是噩梦呢?观大海说,那是因为自己亏欠了他们,当初唐山大地震,父母和三个兄弟姐妹一个个在他身边咽气、变硬、又变软,只他一个人活下来了,他是被父母护在身下的那个孩子,自己这条命是亏欠他另外三个兄弟姐妹的,他们仨总算是要来找他偿命索债了。
病房门外,何翊宁、宋念以及观大海的两个儿子都静静地聆听着病房内的动静。原来,两个儿子今天只是联手何翊宁演了一场戏——他们期盼能通过孙知行与观大海这次突如其来的冲突,触动观大海,使他能够敞开心扉,倾诉出自己内心深处的执念。人在心理防线最为薄弱之时,常会有倾诉的冲动,而倾诉至深,往往会不自觉地揭开最难以放下的心结。此时,陌生人作为倾诉对象就显得尤为恰当,因为相比于家人,他们既不会把倾诉的内容记挂在心,也不会对自身的长辈形象造成损害,只是把它当作一个故事,听过即忘。
观大海的家人这时才意识到父亲内心的苦楚,想要进去安慰他,却被何翊宁拦了下来。何翊宁想听听孙知行接下来会说些什么。
孙知行继续宽慰观大海,告诉他梦只是梦,世上并无冤魂索命之说。为了证明这一点,他还分享了自家房子曾是凶宅的经历,并自豪地表示这是一笔划算的买卖,因为原房主打五折出售。他开玩笑说,如果鬼真的能回来,他会立刻做饭倒酒好好招待。然而,这么多年来,他连鬼火都没见过。接着,孙知行又告诉观大海,家人就是家人,血浓于水。观大海作为家里的老幺能活下来,肯定是家人的期盼。觉得亏欠家人,那只是观大海自己的想法罢了。孙知行以自己为例,说他不仅有儿女,还有弟弟妹妹。作为长兄和父亲,他为了避免给他们添乱,把一生的事情都安排得井井有条,唯独对死亡无法掌控。虽然还有治疗的希望,但他也害怕毫无准备地听到坏消息。
“所以你也怕死吗?”观大海问道。
“人哪有不怕死的。”孙知行长叹了一口气,回答道,“我来这里,就是想弄清楚,当生命走到尽头,我无力安排一切时,我会身在何处,我的话是否还有人愿意倾听,我想做的事情是否还有人能帮我完成。如果我让他们不高兴了,他们会不会厌烦我,甚至一气之下把我赶走。今晚也多亏了你,让我试探出了答案,这大半夜的,竟然连个值班的人都找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