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周前,安宁疗护科的值班室里,何翊宁正在为两家人做着调解——一方是观大爷的两个儿子,另一方是住在观大爷病房对门的赵大妈和她的女儿。
事情的起因是前一晚,赵大妈起夜去卫生间解手,回来时看见一团黑影正俯身在她的床脚边翻着什么。赵大妈定了定神,借着窗外透进来的一抹月光望去,确认自己邻床的病友还躺在床上酣睡,而如果是半夜过来换药的护士,也绝不会摸着黑进来。赵大妈的心中立刻警觉起来——进贼了?黑暗中,无声的对峙只持续了一秒不到,黑影捧起什么东西起身就要往外跑,赵大妈冲上去想给他薅回来,无奈她这抱恙之躯力气不比往日,刚一揪住脖领,便又被对方使劲挣脱开了,往后趔趄了两步的赵大妈气不过,顺手操起身边扫帚追上前去,对着黑影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收拾。直到值班的护士听到喊叫声,连忙赶过来将灯打开,赵大妈这才认出倒在地上的那个“黑影”是住在对门的观大爷,而他怀里死死抱着不肯松的并非是什么值钱的物件,竟然是一个垃圾篓。
“是我太冲动了,不该没看清楚就动手的。”赵大妈有些自责地说道。
“我妈以前是居委会治安联防队的,昨天晚上就是有点儿应激了。”赵大妈的女儿将自己带来的果篮送到观大爷的大儿子手中,“既然观大爷不肯见我们,这点心意就请你们代为收下吧。”
“这可使不得,该道歉的是我们。”观大爷的大儿子将果篮推了回去,满脸愧色地说道,“二位误会了,我爸他是知道自己惹祸了,不好意思见人。不管怎么说,大半夜地跑到赵阿姨的病房里去,这就是他的不对。得亏赵阿姨有过这方面的历练,要换做其他人,黑灯瞎火的,指不定得被他吓出什么问题来。”
“所以您父亲他为什么要大半夜地过来拿一个垃圾篓?他是……梦游了?”赵大妈的女儿不解道。
“他清醒得很,他吧,是想找一样东西。”观大爷的小儿子一脸难以启齿地问道,“赵阿姨,您昨天是不是摔碎了一个杯子?”
赵大妈恍然大悟地点点头——自己是有一个双层玻璃保温杯,上面印着“虎啸山林图”,是居委会在虎年春节时发给她的纪念品。她平时没事就爱捧着这个杯子或是串门,或是去小花园遛弯儿,跟其他病友聊各自当年的峥嵘岁月。昨天下午正好和大家聊到兴头上,她将杯子当做手电筒,比划着自己某次抓贼的经历,结果一不小心没拿稳,杯子掉到地上,碎了。她再一回想,当时见证这一幕的除了围在她身边安慰“岁岁平安”的病友们,确实还有被孤立在人群之外的观大海。
但与此同时,赵大妈又懵了——除了对自己有那么一层特殊的纪念意义之外,那就是一个普通的玻璃杯,款式不算精美,也值不上几个钱,怎么被观大爷惦记上了?而且杯子都已经碎了,观大爷要来又有何用呢?
对于赵大妈所提出的疑问,观大爷的两个儿子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解释。说得少了,没法儿为赵大妈解惑。说得多了,怕其他病友知道以后,又会在背后七嘴八舌、添油加醋地议论自己父亲,用那种看“异类”的眼神看他。
“赵阿姨您别误会,观大爷他不是想要您那个杯子,他是想把它粘好,完了以后再给您。”何翊宁适度地解释道。
“观大爷以前是做手艺活的?和我一样,‘职业病’犯了?”赵大妈尝试理解道。
“那倒也不是。”何翊宁欲言又止。
“何医生,您要是知道什么就说吧。其他病房的人现在都在议论这事儿呢,说什么的都有,甚至还有人怀疑观大爷是中了邪的,您跟我们解释完,我们也好跟他们解释,这样大伙才能都安心不是?”赵大妈的女儿说道。
“什么中邪啊,咱不搞封建迷信啊。要我说啊,他可能就是图您一个开心。观大爷这人呐,心善,他知道那个杯子对您来说很重要,所以才想说看能不能偷偷帮您一个忙,给您一个惊喜,顺便跟您交个朋友。”何翊宁努力编织着一个不会给人散播不安情绪的正能量版本,至于大伙儿信不信,再说。
“原来是这么回事,哎,我也就才来个把月,确实对观大爷不怎么了解。他们还跟我说观大爷这人平时老爱自言自语地说些丧气话,行为也特古怪,让我尽量少跟他接触,免得被他‘传染’。没想到,他竟然是个热心肠,看来平时大家对他是有不少误会。”赵大妈继续说道,“至于我那杯子嘛,当时就已经碎得不成样了,我就是再舍不得也只能扔了,完了以后就被人和垃圾一块儿收走了。要不这样,我一会儿去找观大爷,跟他说说这事,除了道歉,我也该谢谢他这片好意。”
“赵大妈,刚才不是说了吗,观大爷这会儿还不大好意思见您。”何翊宁赶忙劝阻道,“话我们会带到的,您就安安心心地先回病房休息吧。”
赵大妈在女儿的陪同下回了病房,何翊宁总算是松了口气,可观大爷的两个儿子脸上的愁容却更凝重了。
“何大夫,这回又给您添麻烦了。”大儿子重重叹了一口气。
“别这么说,是我们的工作还没有做到位,没能帮您父亲减轻他的恐惧和焦虑,所以他才会出现这样的状况。”何翊宁立即做着自我检讨。
“您工作做的已经够到位了,是我们疏忽了。从今天起我们家里人会继续轮班,无论如何得有人夜里看着他。”大儿子痛下决心道。
“你们都连轴转了整半年了,再不稍微喘口气,身心都容易出问题。还是按之前说的,这段时间白天过来就行,晚上交给我们,放心吧,夜里我会让护士站多留意的。”
“哎,何大夫,这到底是为什么呀,我们也跟其他家属交流了,只要是在安宁科住了一个月以上的病人,思想认识上都已经从负面情绪里走出来了。只有我爸,一有什么风吹草动,他就说是大凶之兆,回回都要给孩子们发消息,要他们赶来见自己最后一面。您说的对,这都陪着熬了半年了,我们这些做儿女倒是无所谓,半截身子埋土里的人,也没什么正事要做,陪着,哄着,随便他怎么折腾,就全当是尽孝了。可孩子们呢?这半年都不知道请了多少次假,挨了单位领导多少顿骂,那天去楼下精神科一检查,原本健健康康的俩孩子全被诊断出了精神衰弱……”小儿子几近崩溃地说道,“我们拿着孩子们的诊断书给他看,让他别吓唬自己,也别折磨孩子,结果倒好,跑去吓唬和折磨别人了!何大夫您说,像我爸这样的情况,就真的没有什么办法,能让他彻底心安,不再这么折腾自己,也折腾别人了吗?”
“这个问题得从两方面看。从医生的角度上说,您父亲得的是心病,心病还需心药医,可问题在于他的心病究竟是什么,迄今为止仍然是个谜——就连你们家属也说他这些年好像没遭遇过什么重大的精神创伤,亲情方面也没有过任何缺失,所以我们才迟迟没法儿对症下药。但我相信,只要我们不放弃,继续想办法,谜底总会有被揭开的时候。另外,从病人的角度上说,同样级别的疼痛,个体的耐受度不一样,感受到的痛苦也不一样。精神上也是如此,在生死这个问题上,您父亲只是比其他人的耐受度低,倒也不是不明事理或者故意折腾,这一点你们也一定明白,要分清楚。”何翊宁意味深长地说道,“再说句可能不中听的,这样让你们煎熬的日子怕是也不多了,二位应该明白我的意思……越是在这个时候,心态越是要稳住,您父亲是,你们家属也是。”
何翊宁陪着观大海的两个儿子回到病房,将杯子已经找不回来的消息如实告诉了观大海。观大海听完,当场如泄了气的皮球一般,说这是老天在给他带话,让他死了这条心。
原来,玄机就出在赵大妈杯子上的那张“虎啸山林图”上。对观大海来说,甭管是谁的杯子,只要是在自己眼前碎的,那必然就是凶兆,更何况观大海自己还是属虎的,简直就是“凶上加凶”。《三国演义》里有段说的是诸葛亮点七星灯自己为自己续命,观大海不知道这七星灯怎么点,但却知道碎了的玻璃杯怎么黏。而之所以鬼鬼祟祟去半夜翻垃圾篓,不敢和赵大妈当面开口,是因为他知道病友们平时都在背后议论自己,有说他怕死的,有说他魔怔了的,还有说他装疯卖傻,哗众取宠是为了博取医护人员特殊关照的,他这人不仅怕死,还有些好面儿,不想再让自己继续成为大伙口中的谈资。
“爸,杯子呢,是肯定找不回来了。您要是觉得心里不安,明儿我去白云观给您请个平安符。”大儿子心平气和地安抚着父亲。
“也别明天了,现在就去,越快越好。”观大海的语气听上去让取的仿佛不是护身符,而是救命丸,“老二啊,你也一块去,俩人去诚意足。”
见看俩儿子得令走了,观大海又转而拜托起了何翊宁。
“何大夫,我旁边这床空了也挺长时间了,您看要不安排个人住进来?”
“怎么,观大爷,一个人住太寂寞,想给自己找个伴儿?”
“也不是寂寞,就是这两天晚上,我半梦半醒的时候,总能看见有影子在我跟前晃荡——这话我只跟您说,您不会骂我有病,也不会在背后笑话我。”
“当然不会,您说的那是事实——那是值班护士在给您换药。”
“护士服是白的,旁边还有一黑的。”
“哟,‘黑白无常’来了?”何翊宁一脸正经地问道,“二位跟你说什么了吗?”
“什么也没说,一眨眼影子就没了。”
“我跟您分析分析啊,两种可能。一种可能是您以为自己是半梦半醒,但其实就是在做梦。这第二种可能嘛,他们确实来了,但看了您一眼——哎?怎么走错门了嘿,这观大爷还远没到需要用到我们哥俩的时候呢。哥俩呀,怕您笑话,所以‘滋溜儿’一下,拍拍屁股就跑了。逢凶化吉,好事儿啊!”
观大海被何翊宁绘声绘色的表演逗乐了,笑中带泪地点点了头,十分受用地说道:“借您吉言,何大夫。”
观大海话刚落音,宋念敲了敲门,走了进来。
“何医生,借一步说话。”
何翊宁看着宋念脸色有点难看,安抚了观大海两句,便跟着她走了出去。殊不知观大海也察觉到了不对劲,以为自己的检验报告有什么问题,便起身下床,躲在门边偷听。
“孙知行来了,说你签了字,答应让他住进来。”
“没错,是我签的字。”
“你没搞错吧,他明明还有治愈的机会,为什么要让他放弃治疗呢?”
“不是我们要让他放弃治疗,是他自己要放弃治疗。”
“那也不能让他进来,这是违反原则的事情。”
“你先别激动,走,换个地方,我慢慢跟你解释。”
观大海探出头去,看着何翊宁拉着宋念朝办公室走去,心中不禁泛起了一丝酸楚——他是真羡慕他们口中说的那个人啊,竟然还有被治愈的机会。但同时他也是真的不理解,既然能活,就无论如何也不应该放弃才对呀!过去病友常把他当成个异类,说他整天神神叨叨、疑神疑鬼,来了安宁科也不安宁,还非要搞得大家也不得安宁,这下倒好,真正的异类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