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刚才说想把孙教授送回去，这是你个人的想法，还是大家的想法？”何翊宁探头确认了一下办公室的门是关好的，小声对朱颜问道。
“我们护士站三分之二的人都这么想。”朱颜不明所以地看着何翊宁，“怎么，这事儿不能提？咱们科室过去遭受的风言风语本来就不少，劝他回去，是替他保命，也是替我们正名，不然的话，‘安宁’的‘安’可就真成了他们口中……那什么的‘安’了。”
“咱们的‘安’是哪个‘安’，既是底线，也是红线，没变，也绝不可能变，这个甭管外头怎么想，咱们自个儿心里知道。”何翊宁解释道，“大家的想法我也都明白，我的建议是别声张，这话传话的，传到当事人耳朵里，还不知道能曲解成什么样？我可不想你们被投诉。”
“投诉？他投诉什么？投诉我们希望他能珍惜生命，好好活着？”
“投诉咱们安宁科为得不是让患者安宁，而是图自己省事，挂羊头卖狗肉，看人下菜碟，觉得谁听话，谁好糊弄就劝谁留下，觉得谁平时有建议有想法，没那么容易被敷衍过去的，就赶谁出去——我这措辞已经是修饰过的了，原话更难听，怕你听了血压又高，我就不说了。”
“这不纯粹是颠倒黑白，乱泼脏水吗……等会儿，原话？你意思是已经有人被投诉了？谁啊，我怎么不知道有这事？”
“我能知道得这么清楚，你说是谁？”何翊宁指了指自己，“不说是因为怕影响大伙儿工作情绪，而且我这不也没事儿吗？”
“你？”朱颜愤愤不平道，“要不是你和王副院长点头，他能如愿以偿地住进来的吗？他竟然还投诉你？太过分了！”
“从他的主观意愿上来说，或许我才叫过分，毕竟让他住进来不过只是缓兵之计，凡事顺着他的意，也是为了想弄明白他心里究竟在想什么，然后对症下药，做他的思想工作。”
“那你工作做的怎么样，弄明白他在想什么了吗？”朱颜好奇道。
“都被投诉了，当然是不成功，没弄明白了，不过又总觉得好像有点头绪。”何翊宁挠头纠结道。
“从过去接触的例子来看，我看他要么是怕花费太高，会给家里增加负担，要么是觉得化疗太痛苦，不想再让自己再遭罪。”
“两种可能性都不成立。家属签字那天，我和他儿女都见过，看得出来他们都挺孝顺的，经济条件也都不错，早就帮孙教授把各种商业医疗保险备齐了，所以肯定不是钱的事儿。另外我也跟我师叔那边问过了，孙教授的身体有很高的耐受性，化疗在他身上产生的副作用并不大。”
“那他就是觉得廖主任在骗他，他不相信自己还有救？还是说，他已经看破了生死，所以有救没救，根本就不在乎了？”朱颜转念一想，自己的这个猜测似乎也站不住脚，“也不对，这孙教授个性那么强势，平时对谁都寸步不让，既不像是会主动给阎王爷让道，也不像是什么都已经不在乎了。"
“行了，这道谜题就留给我跟我师父来攻克吧，你一会儿回护士站帮忙安抚一下大家，就说孙教授给大家工作造成的困扰和不便，我作为主治医师，会尽快想办法帮大家协调和解决。还有，一定记住……”
“知道了，把嘴合上。”朱颜突然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对何翊宁提道，“哦，对了，还有件事，今天早上有一个想要转科的患者家属来护士站，问咱们科室现在还有没有床位。我看了一下，空床倒是有，但也就只剩一张了。”
“符合收治条件吗？”
“肠癌终末期，预计生存期短于6个月。”
“原则上没问题。一会儿把这位患者家属的联系方式发我，我约个时间见见。”
“你先等会儿，别着急。我可提醒你一句，那张床旁边睡得可是观大爷。刚转过来，就让人跟他住一间病房？合适吗？”
“光为孙大爷的事着急了，把这茬忘了。”何翊宁拍着脑门说道，“确实是不大合适……要不这样，我跟我师父还有杨护士长回头商量商量，看能不能把孙教授和观大爷调到一间，这样空出来的那间病房就可以给新来的患者住了。”
“你说什么？”朱颜不可思议地看着何翊宁，“是我听错了还是你疯了？让这二位爷……让这俩大爷住一块儿，你就不怕乱上加乱？”
“你喜欢喝豆汁儿吗？”何翊宁沉吟片刻，突然发问。
“味儿太重，喝不惯。”朱颜果断回答。
“焦圈儿呢？”何翊宁继续问道。
“没什么味儿，太淡了。还是糖油饼更合我胃口，怎么突然聊起早餐来了？”朱颜不解地问道。
“很多人都和你一样，喝不惯豆汁儿，也瞧不上焦圈儿，但这并不妨碍他们是对方最好的搭档，不是吗？”
“搭档？让他们搭档做什么？你意思是不是说，其他病人大概率都不愿意跟他俩住一间房，他俩没得选，所以只能相互凑合了？”
实际上，并不完全是这样，这段时间接触下来，何翊宁总是隐隐有一种感觉——读懂了孙知行，似乎也就读懂了观大海，看清了观大海，似乎也就明白了孙知行。在二人的身上，他同样都嗅到了一种来自内心深处，名为“不安”的信号。
那么，这位观大海又是何许人也？
就像每一个班级里都会有一个被安排坐在讲台边，让老师忧心费神的问题学生，安宁病区也有着自己的“重点关注对象”——在孙知行到来之前，观大海便是这“独一档”的存在。
与明明希望尚在，却非得卷着铺盖来安宁科住下的孙知行不同，观大海住进来则是名正言顺，他确实没有多长时间能活了。而之所以会被“重点关注”，是因为经过长达数月的安宁疗护和心理疏导，死亡给他带来的焦虑和恐惧非但没有减少，反而与日俱增。在安宁科这样一个特殊且敏感的地方，负面情绪往往比正面情绪更容易在病人中间传播，如果说，消极的思想也会对人的身心造成损害，可以称之为是一种隐性精神病毒的话，那么说观大海是这间安宁科室的“毒王”也不为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