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盛意父母送入电梯后,何翊宁忍不住询问王桂军刚才都聊了些什么。王桂军说不过就是劝他们能原谅孩子的这次任性罢了,有的话,他来说,和自己作为同龄人,从为人父母的角度来说,效果是不一样的。
跟着,王桂军又让宋念先行去忙,自己有话要跟何翊宁谈。看着宋念离去的背影,何翊宁若有所思。说她不讲情面吧,方才,她居然又对李若愚说了几句安抚和鼓励的话——究竟她也被两位年轻人的爱情打动了?还是说,这背后另有原因。
何翊宁满脑子琢磨着宋念,浑然忘却了自己准备跟王桂军“自首”的事,直到转头对上王桂军充满审视意味的目光,他这才猛然回过神来,将一切坦白。
王桂军料到这中间肯定少不了何翊宁的手笔,却没想到何翊宁不仅亲自把盛意和李若愚送上了车,还故意为他们隐瞒事实,拖延时间。
“真不愧是我的好徒儿,这是嫌你师父我工龄太长了,想让我提前退休,回家养老啊。可惜啊,没出什么大事,不然你还真尽孝了。”
“师父,您就别挤兑我了,盛意的时间已经不多了,这是他唯一的心愿,您不是也常说,咱们安宁疗护的宗旨是让每一个生命不留遗憾,有尊严地谢幕吗?”
“谁跟你谈动机了,我要跟你谈的是后果。”王桂军微微正了正脸色,慢悠悠地说:“小子哎,听好了,这事儿真得跟你好好说道说道。首先,你这么搞,万一搞砸了,整个医院都得跟着倒霉,到时候处分、撤职少不了,医院还得掏腰包赔偿。至于你嘛,《感动中国》是没戏了,估计得跟《今日说法》打个照面,体验体验什么叫走红,网上不是说了,黑红也是红嘛。还有啊,你搞清楚什么叫谢幕了吗?谢幕就是演员演完戏给观众鞠躬,感谢大家捧场。盛意的身体现在是什么情况你心里没数吗,今儿要是真在半道上没了,那哪儿叫谢幕啊,那纯粹是舞台事故,得,别说尊严了,简直成大笑话了。就算现在没事,你也别以为就万事大吉了。你这冒冒失失的,先斩后奏,把人家至亲都不当回事,要是被其他患者家属知道了,他们还敢信任我们吗?还敢放心把家人继续交给我们照顾吗?到时候你拿什么去弥补这些患者的遗憾,维护他们的尊严?还是说,你小子反正你只打算呆到立冬走人,以后这儿的事都跟你没关系了?”
王桂军连珠炮一样一口气说了这许多,何翊宁几次想插嘴都没找着气口,听着听着还听进去了,毕竟王桂军说得一点不错,这事的确是他欠考虑。
“我错了,师父。”何翊宁诚恳地向王桂军道歉。
王桂军转过身去,目光落在墙上宣传栏里安宁疗护科成立三年来的照片和各项荣誉上,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他似乎又看到了那些荣誉背后的辛勤与汗水,以及科室一直以来所承受的误解和压力。他长叹一声,语气中带着些许无奈与感慨:“知道你眼窝子浅,可看问题得深。热血漫画还是少看点吧,哈士奇也不带这么拆家的。亲师徒,明算账。给我交封三千字的检讨。另外,你再想想看,还有什么不违背原则,又切实可行的方法能够帮助到盛意,让他不留遗憾。”
何翊宁点点头,正准备转身离开,突然想到还有一个问题。
“师父,我想多打听一句,今天这事儿是宋念跟您说的吗?”
“还用得着她来说?”
“那就是朱颜?不能是杨护士长吧?”
王桂军摆了摆手:“甭打听了,不管是谁说的,总之都是为了你好,你现在最应该关心的,是如何避免再犯类似的错误,以及如何更好地帮助盛意。”
当晚,何翊宁加班在科室写检讨,实则也是为了等盛意醒来,好第一时间去看看他。可令他没想到的是,多了一个需要陪他加班的人,是宋念。
原本今晚值班的规培生是黄蕊,但这天恰好是她的生日,于是便求宋念跟她换了个班。实际上,黄蕊最先找的人并不是宋念,只是王丹丹和奉致远都各自有了安排,这才不得已来问她,黄蕊知道按照宋念不爱与人交际的性格,可能未必会答应,问的时候也没抱太大希望,可没想到宋念只是稍微犹豫了片刻,就点头同意了。
宋念的临时出现让何翊宁不禁浮想联翩,可他还没来及说点什么,盛意便突然清醒了。
何翊宁和宋念一道去病房看望盛意,却发现盛意的神情很是沮丧,无论是鼓励还是安慰的话,在他身上都起不了任何作用。而这种仿佛被剥去了灵魂一般的空洞感,宋念第一次见到,是在路漫漫去海边试图结束自己生命,却被自己救回之后。当时路漫漫醒来以后说的第一句话是——死都死不了,我真是没用。而盛意在支开李若愚后,说的第一句话却是——我错了,我不应该连累她。
看着痛哭流涕的盛意,宋念这才猛然意识到,路漫漫是路漫漫,盛意是盛意,
虽然都是晚期胰腺癌,生命同样所剩无几,但两人面临的精神困境却截然不同,路漫漫是一心只想寻求解脱,而盛意却恰恰相反,他似乎有太多的事情,太多的情感割舍不下。
盛意满是悔恨地说道,他为了宽慰身边人,表现得好像已经做好了死亡的准备,但其实内心还是会害怕,他怕一睡不醒,他怕李若愚忘了他,他还有好多事没做完……可经历今天这一遭,他看到她强装成熟掩盖忧心惊慌的样子,他又突然觉得自己这样很自私,很残忍,她才23岁,自己不能陪她一生,凭什么把生命最后一刻的沉重压在她身上。他不能再履行自己的“私奔计划”了,比起留下难忘的回忆,他更怕李若愚以后忘不掉他。
“你的心情我理解,但你有什么想法,最好是能和她一块聊聊,你认为你给她的回忆是种拖累,可她要是不这么认为呢?”
“她越是这么想,我就越内疚……”盛意摇头道。
何翊宁一屁股在病床边的陪护椅上坐下,以朋友聊天般的口吻继续缓缓开导,“我呢,也谈过恋爱,也经历过在不甘和内疚这两种情绪之间反复摇摆的时候……”
宋念有些听不下去地叹了口气。
“宋同学要是有什么想法,也可以一块儿说说。”何翊宁一边说着一边起身:“来,我给你腾个位置”
“不必了。我就是想说,术业有专攻,何医生您是医生,如果是要进行心理疏导,咱们科室有专业的心理师。”
“是,是有心理师。”何翊宁尴尬地清了清嗓子,举起腕上的电子表看了一眼:“不过这个点心理师已经下班了,而且我这不叫什么心理疏导,就是朋友之间交交心,你要不想在这呆着也行,你去帮忙把李小姐叫进来,然后你就回办公室继续值班吧,我留在这儿陪着他俩好好聊聊。”
盛意万般纠结,说再等等,毕竟“私奔计划”原本是二人共同的想往,自己单方面要放弃,只怕会伤了她的心。何翊宁心想这说来说去怎么又说回去了,刚想对盛意解释让他跟李若愚聊,不是让他直接对李若愚宣布放弃,而是想让他解开心理负担,宋念便自行将门打开,走了出去,把李若愚唤了进来。
如此,这场谈话就好似没有发生过,盛意不说,何翊宁也不好当面再提。
回办公室的路上,何翊宁率先打破沉默,对宋念说道。
“我是看出来了,你是成心不想让我们多聊会儿。”
“我是怕何医生聊着聊着又聊出事了,回头又要多写一份检讨。”宋念面无表情地揶揄道:“你写几份无所谓,可别连累我这个规培生。”
“放心吧,这回写不了了,继续想辙帮盛意,这是王副院长下的指令。对了,说到这,我是不是还得跟你道个歉认个错。”
“如果你指的是你小心眼,怀疑我跟王副院长告密这个事,那就不必了,我还觉得我应该好好反省反省这事儿呢。下回别说是五分钟了,五秒钟对你来说都算长了。”
俩人夹枪带棒地聊了这么几句后,回到办公室,便整晚各忙各的,直到下班,也再无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