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陷入昏厥的盛意被转运车推回安宁病房,病房门外早已围满了众多病友,他们或站立凝望,或坐着低声交流,脸上写满了深深的关切与难以掩饰的好奇。原来,在何翊宁和宋念密谈之际,盛意的父母因心急如焚,终究没能忍住向周围人探询情况,消息就这样不胫而走,迅速轰动了整个病区。
在平凡的日常里,人们总是热衷于探寻他人的八卦,仿佛那是生活的调味品。然而,在安宁疗护科这个特殊之地,这些故事以及聚在一起听故事的行为,却更像是一剂心灵的良药,能够暂时将病患们从死亡的阴影中抽离出来,转移着他们内心的孤独、惶恐与不安。
“听说了吗?小盛是从高铁站被带回来的。”
“高铁站?真是私奔啊?这是打算去哪儿啊?”
“你看你这话说的!什么私奔啊,怪难听的,人小盛跟他女朋友是青梅竹马,双方家长也都知根知底的,用得着私奔么?我看他俩就是想出去散散心。”
“那怎么不跟爹妈说一声呢!一声不响就走啊?再急死谁!”
几个穿病号服的大爷大妈站在人群最前头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着,个头稍高的已经踮着脚,透过房门上的窗户往里看了。
忽然,门被从里拉开,护士长杨艳芳走了出来,如同一道无法逾越的屏障,将几双想要一探究竟的目光拦住,守护着当事人和其家属的尊严与隐私。
对待自己科室里这群情况特殊的病人,杨艳芳向来很是注意自己的措辞和语气,事可以硬着办,可话还得软着说:“大伙儿都放心吧,人没事儿,关心完了就都散了吧!”
见众人仍未有散去之意,杨艳芳心生一策,唤着朱颜。
“小朱,咱们订购的佛手柑精油今天应该要到货了吧。你去看看哪些患者想要做芳香呵护,先登记一下。”
朱颜应声而动,众人见状,立即转移战线,涌向朱颜,井然有序地排起了队。
杨艳芳所说的芳香呵护,正是安宁疗护科室里的一大特色项目,能通过音乐、冥想、香气、按摩帮助癌症晚期患者改善情绪。在安宁科室住着的病人们,对这套芳香疗法总是满怀期待。一方面是因为它确实行之有效,另一方面也归功于王桂军的多方斡旋,使得这个项目一直以来得以免费为安宁病人们提供。
病房外的喧嚣渐渐散去,病房内脆弱的宁静却被现实无情地撕裂开来。
何翊宁经过一番详尽细致的检查,终于确认盛意眼下只是陷入了短暂的昏睡,并无性命之忧。然而,这份得来不易的安心却难以驱散盛意爸爸心中的阴霾。他坐在那里,仿佛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整个人都显得十分沮丧。虽然在对李若愚发问,但他的目光却始终低垂着,不愿与她对视。
“这件事,是盛意的主意,还是你的主意?你们这是要去哪?这一走,还打算回来吗?”
盛意爸爸的三个问题犹如三记重拳,狠狠地砸在李若愚的心头,让她无言以对。打小,盛意的父母便将她视作亲生女儿一般,自己儿子管教责罚得多,对她却总是轻言细语,呵护备至。唯一一次重话,也不过是当年为了阻止她与盛意的早恋。
此时,盛意妈妈也擦去眼角的泪痕,轻轻地握住李若愚那双因方才惊吓过度而至今仍显冰凉的手,满是关切与担忧地说道:“若愚,你和盛意是想回东海吧?我们不是都已经说好了吗,这件事先暂时放下,我们等……等盛意的身体好一些了再说。”
盛意妈妈说着,向一旁的何翊宁投去恳切的目光,希望他能以善意的谎言来劝服李若愚。
然而,何翊宁却面露为难之色,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实话实说:“阿姨,对不起啊。盛意跟我说过,生存期的事就不要继续瞒着若愚了,之前不说是怕她接受不了,可现在,他说他更怕若愚措手不及地面对他的离开。”
听到这里,盛意爸爸突然面色一紧,抬头看向李若愚:“既然你已经知道盛意的日子已经不多了,为什么还要这么折腾?!你能经得起,他经得起吗?别拿爱情当借口,这不叫爱情!”
“是,不完全是为了爱情。”李若愚话到嘴边,却欲言又止。
她不忍说出这场“私奔”既是盛意对死亡的不甘,实际上也是他对父母长久以来压抑情绪的逃避。而作为“过来人”的宋念,从眼前的氛围中已然感知到了一二。
当初,为了防止路漫漫再寻短见,宋念也采取过很多激进的方式来确保她的安全。在路漫漫精明地识破了宋念定位她行踪的手段后,宋念决定不再隐藏自己的行动,她毅然决然地牺牲着在国外的学业和生活,选择留在路漫漫的身边,日夜照料她。
说是照料,但更多时候,宋念的角色更像是一个严格的监护人,时刻防止路漫漫做出任何可能伤害自己或加重病情的事情。然而,这种近乎苛刻的照料并没有让路漫漫的情况好转,反而让她陷入了更深的绝望。路漫漫曾对宋念坦言,她明白宋念这么做是为了她好,但这种方式只会让她觉得自己是一个时日无多,拖累别人的废人。而比起受约束地活着,整天和她愁眉相对坐等死神来敲门,她更想潇洒自由地支配完自己所剩无几的人生,直到亲手为它画上句点。
宋念听后深感震撼,她开始反思自己的行为是否真的帮助到了路漫漫。她意识到,有时候过度的保护和限制反而会让病人失去对生活的希望和勇气。从那以后,她开始尝试以更温和、更尊重路漫漫意愿的方式来陪伴她,尽管这并不容易,但她愿意为了路漫漫去努力。而那也是,宋念记忆中最后一段与路漫漫之间的快乐时光。
正当宋念决定打破沉默,替李若愚说些什么的时候,何翊宁为了替李若愚解围,居然把一切责任都揽到了自己身上。
“确实不完全是因为爱情。从医学角度上讲,人在心情好的时候,体内会分泌一种叫做内啡肽的神经递质,能起到镇痛的效果。我看盛意这几天疼得厉害,就问他,你有什么做了能让自己立马感到高兴的事儿吗?他说,有,跟李小姐求婚。所以,我就给盛意下了这么一道医嘱。”
“何医生,你说这是医嘱,是认真的吗?!”盛意妈妈难以置信。
“当然……”
何翊宁话没说完,便被一个熟悉的声音打断。
“当然不是!内啡肽的确能缓解癌性疼痛,但我们一般只需要用芳香呵护疗法就能有效促进内啡肽的释放。”王桂军说着走进病房,看着一脸茫然的盛意父母,又看了看埋头不语的李若愚,继续说道:“是盛意执意想要完成他们的求婚计划,为了这事,他们私下找过我很多次,我的态度也很明确,首先,长途跋涉,盛意的身体状况很难实现,其次,这件事哪怕要商量也是家属来和我们医院商量,最后也得家属签字,我们才可以放行。家属,从法律意义上说,目前只能是他的父母,也就是您二位。”
王桂军表示自己理解何翊宁为两个年轻人开脱的心情,但安宁医生既是病患的依靠,也要为其整个家庭负责。何翊宁还想多说点什么,王桂军却给他使了个眼色,跟着便带着盛意父母去了自己的办公室,让宋念留在病房里陪着李若愚,也替他盯着何翊宁,回头再来教育他。
等待的过程并不漫长,但却十分煎熬,何翊宁忍不住想以上厕所之名听听王桂军和盛意父母在聊些什么,却被宋念以病房里就有厕所为由驳回。何翊宁说有重要的事,让宋念去外边聊聊,宋念倒也不拘着,跟着何翊宁就出了病房。何翊宁还想多走几步,却被宋念叫住。
“就没必要走远了。”宋念把病房门带上,大大方方说道:“何医生想跟我聊什么?”
“哦,其实也没什么。我就是有点儿好奇,你是不是跟老王说了什么?为什么他要让你盯着我?”
“我倒是想检举揭发你来着,可是从事发到现在,好像你也没给我这个机会吧。”
“咱俩是一直呆在一块。不过通风报信用手机就行。你要实在不想回答可以不回答。”
“那我就不回答。”
就在两人较劲之时,王桂军带着盛意父母回来了,众人一起回到病房,却看见李若愚一动不动地坐在病床边,攥着盛意的手,眼中噙着的泪水终究还是落下,打湿了面庞,此时此刻,看着这两个身上满是呕吐物的孩子,盛意父母满眼心疼,也不忍再说什么,只是要了脏衣服回去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