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大海走了。
第一个发现不对的人是孙知行，他察觉到观大海的精神头忽然变差了，饭也吃得很少，就悄悄向何翊宁打了招呼。何翊宁看完观大海最新的身体评估，第一时间通知了家属，大儿子起初还有点犹疑，直到何翊宁解释了状况确实不乐观，老爷子随时有可能会走，这才意识到事情的紧迫性，连忙带着弟弟妹妹一起赶到医院。
这时的观大海已经意识模糊，嘴里偶尔念叨着零碎的词语，从“你们还活着”“我好高兴”，最后变成简单的两个字：“妈妈”。子女们围在身边唤着他，他却好似透过他们看到了别人。
“你们来接我了。”观大海说完这句话，呼出了最后一口气。最后时刻，他什么也没叮嘱、没交代，只是面带微笑，一副平静而满足的样子。
何翊宁带着大家退出病房，让子女们有时间告别。孙知行看着如大德拈花微笑而去的观大海，悄悄抹了把眼泪，无言地拍了拍老哥哥的手，转身离开。
等何翊宁忙完已经过了中午，饭也没顾上吃，朱颜拿着盒饺子要塞给他，说是观大海小女儿带来的，但老人没来及吃就走了，就把饺子留下了。何翊宁接过饺子，没动，朱颜撇了撇嘴。
“怎么，嫌弃啊？亏我还专门给你留着。”
“没有，我是那种人吗……”何翊宁还是有些不在状态。
“那什么，你也别难过了，观大爷到岁数了，走得也挺安详的。”
何翊宁见朱颜小心安慰自己，连忙解释道：“嗐，不至于不至于。我刚才就是突然在想，能有机会好好说再见，其实也是一种福气。”
“……矫情。”朱颜放下心，抛下俩字转头走开。
何翊宁吃完了饺子来找师傅汇报，没想到正好碰上孙知行，他是来主动要求离开安宁科的。王桂军向何翊宁投去一个“你小子有点东西”的目光，忍不住问孙知行怎么想通的？孙知行支吾半天，嘴硬说室友没了，留着没意思。听说孙老爷子要走，黄蕊等人还有些不敢相信，一路跟到了科室门口，孙知行居然和他们认认真真地一一握手道谢，留下一句“下次见”，就跟着王桂军进了电梯。
王丹丹对这位老教授的较真程度还有点心有余悸，念叨着也别那么快见了吧，相见不如怀念。黄蕊说老爷子愿意走应该是受不了观大爷突然去世，伤心了吧。宋念这个负责医生倒是没说什么，但她知道，老爷子除了伤心之外，更多的是因为看到观大海走得安然，消除了他最后一点恐惧，让他彻底放了心。
王桂军亲自将孙知行“交还”给了廖再生的肿瘤科，继续接受原先的化疗，令肿瘤科上上下下啧啧称奇的是，孙知行积极配合的程度简直像变了一个人，还笑眯眯地和他们打招呼。原本对安宁科“抢人”一事颇有微词的几个年轻医生，听闻此事后也不禁对安宁疗护有了些改观。
面对这样的变化，廖再生虽然表面不说，但私下里也忍不住承认王桂军的高明，没想到杨艳芳下一句话就把廖再生噎住——高明是高明，但支招的是老王的学生何翊宁，廖再生心情更复杂了，说自己当年其实早就看出来，小何将来会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要是没有发生当年那件事，继续留在肿瘤科，如今肯定是自己身边的一把好手。廖再生神色唏嘘，杨艳芳瞥他一眼，说人小何自己通透着呢，轮不着你替他可惜。
何翊宁安抚完观大海的家属，一身疲惫回到家，刚换上拖鞋，一抬眼就看到哆啦A梦圆乎乎的笑脸，那是他给何妈妈买的新围裙，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何妈妈此时哭丧着的脸。
“唉，你说这人上了年纪吧，哪哪都不好使，尤其是脑子，怎么连个饭都做不好……”
脑力如何不好说，但上了年纪确实需要人哄，不然容易衍生成一场大型的自我pua。何翊宁不敢怠慢，嘴上说着我看看，便一头钻进了厨房。
何翊宁一掀饭罩，愣住了，肚子里饺子还没消化，眼前又是一大盘饺子还散着热气。眼看何妈妈后脚跟来，何翊宁连忙拈了个饺子往嘴里塞，边囫囵嚼着边烫得直哈气。
“好吃吗？”
“好吃啊，馅大皮薄的。”
“你就哄我吧，盐都忘记搁了，你说我这记性可真是……”
“记性不好，但算得准啊。妈我跟你说，我前几天就馋饺子了，一直没逮着机会吃，今儿算是有口福了。”
何翊宁边说边扶着何妈妈的肩，把她带到桌边坐下，又拿来酱油耗油香油陈醋腐乳辣酱一堆瓶瓶罐罐。
“来来来，调料自助，不限量哈。”
何妈妈脸上总算是沾上点笑意。
“就吃个饺子，至于吗。”
“至于！我妈包的饺子，待遇能和普通饺子一样吗？”
就这样，对话从何妈妈的唉声叹气开始，又在母子俩的贫嘴逗乐中收尾。何翊宁洗好碗，看着自家老妈靠在沙发上追剧，丝毫不见刚才懊恼不安的模样，这才放下心来。
何翊宁嘴甜会哄人，这点打小就特别突出。虽然对异性缘毫无帮助，但长辈缘倒是一骑绝尘。当初宋念调侃他“嘴上功夫比手上功夫好”，他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声称哄人的门道可多着呢：一是反应要快，二是口条要顺，三是尺度要把控好，哄不到位显得敷衍，哄过度了又显得小题大做，技术含量一点不比动手术小。那次宋念倒没怼他，还正经表示要向他多学学，因为她已经很久没看到爷爷那么开心了。
那是在何翊宁初次见过宋爷爷之后，宋念送他下楼时的对话。那天，何翊宁头一次这么庆幸自己拥有对长辈的“被动魅惑”技能。当时的宋爷爷身体还算康健，一顿晚饭的功夫，被何翊宁哄得“孙女婿”都叫上了，何翊宁也不带犹豫，大大方方就应下了，宋念嘴上骂他不知害臊，但通红的脸和压不住的嘴角早已暴露一切。看宋念高兴，何翊宁也跟着傻乐，回家时情歌嚎了一路，把男女对唱嚎得活像精神分裂，全然不顾路人的死活。
那时的何翊宁还以为，当上这个孙女婿，真的只是迟早的事儿。
卧室门关上，却挡不住繁乱的思绪。上回见宋爷爷是什么时候？何翊宁努力回想，应该是在宋念出国前，当时宋爷爷还嘴硬说才没不舍得，下次他们爷孙俩去钓鱼，不带宋念。谁料到还未成行，女朋友就先跑了，钓鱼之约自然也泡了汤。何翊宁觉得遗憾，或许很难有机会再见了吧？早知道当初，就应该好好说声“再见”。
何翊宁哪能想到，同一时间，有人正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替他说话，而那个人竟是让何翊宁提起来就忍不住咬牙切齿的情敌兼小三，周乐。
自从宋念让周乐不用费心再去照顾宋爷爷，周乐就如约没再打扰，但时不时还关心着宋爷爷的情况，宋念也如实告知：和之前一样，时好时坏。
“你想没想过，让他见见那个‘真孙子’？”消息刚发出去，周乐就已经开始后悔了，连忙又追了一条：“我只是随口一说，你别放心上。”
宋念当然想过要不要让爷爷再见见何翊宁，毕竟是他口口声声惦记着的大孙子，只不过……
“我就是怕……”宋念打出这几个字，又迅速删掉。
怕什么呢？是怕跟何翊宁本就别扭的关系再加一层混乱，还是怕回忆起当初三人欢声笑语的场景，触景生情？或者原因非常单纯，甚至显得有些幼稚——她就是不想让何翊宁觉得他赢了。
“反正我见着他就烦。”思绪一时难以说清，宋念干脆利落地做出了总结。
烦？周乐放下手机，哑然片刻。他不是没见过宋念在美国时的样子，开心的时候她也笑，难过的时候她也哭，但这似乎都是在努力伪装正常，喜怒哀乐都像蒙着一层膜，触及不到她真正的内心。对宋念这样一个早就练出情绪屏蔽力的人来说，如果不是超出一般的在意，又怎么能让她轻易产生情绪，甚至几近失控？
当局者迷，周乐作为旁观者倒是看得门儿清。就算再想自欺欺人，他也没办法对眼前的事实视而不见——何翊宁的出现确实让宋念开始变得更鲜活，更有“人气儿”了。何翊宁是特殊的，无论是对宋念，还是对宋爷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