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盛意已经走了,但大家仍会时不时地在那个专为盛意拉起的医患交流群里说几句。倒不是假装盛意还没离开,只是关怀病人家属的哀伤,也是他们工作的一部分,直到家属不再需要他们,自动退群,这些陪伴才宣告结束。
何翊宁照常发完信息,却没退出来,又向上翻找到盛意正式海葬那天,李若愚发过来的那片海,涛声依旧,他都不知道自己听了多少天了。
一时间没办法缓过劲儿的,又何止家属。
黄蕊已经请假三天没来上班,理由是前段时间太累了。确实是,因为害怕盛意会随时离开,大家都几乎寸步不离医院。经常盯夜班的何翊宁,总能在深夜的病房门口偶遇几个规培生。
但仅仅是因为累吗?真正的原因,大家都心知肚明。
安宁科室自发组织送别会那天,排队躲进护士站,刚一撇嘴就控制不住在杨护士长怀抱里失声痛哭的人,可不止黄蕊一个。只有宋念,大家自始至终没见她掉过眼泪,因为送别会她根本就没到场。
“宋念怎么没来?”何翊宁装不经意地问王桂军,“她没跟我请假,肯定是找您开后门了。”
“你以为都跟你似的,三天两头来找我撒娇要点儿好处。”王桂军边吐槽边递上纸巾,示意何翊宁擦擦还湿润着的眼角。
“正经问您话呢,逮着机会非损我两句才开心是吧,我这可还脆弱着呢。”何翊宁在师父面前茶里茶气。
“宋念但凡有你这脸皮三分厚,也不至于变成个天天啥事儿都只往自己心里搁的孩子。”王桂军实打实真情流露。
何翊宁也顿时没了话,眼神里又何尝没有闪过一丝心疼。但往事纠杂,他早就失去了探听宋念心事的资格。
“所以,她请假干什么去了?”何翊宁难得正经。
“她没请假,回访居家安宁的病人去了。”王桂军叹口气解释。
“她自己要去的?”
“不然呢?”
“就是躲着大家呗,她总这样……”后面的话,何翊宁不忍心再说下去。他了解宋念表面上逃避,实际却是换了种方式惩罚自己。
上学的时候班里开会评奖,但凡她没做到自己认为的最好,便称病告假缺席,不参与也不接受表彰。等着事后同学们前来关心询问,她便一遍遍重复着自己的失误,好让自己记住,不再犯错。
如今也是,她一个新面孔到访,免不了要被社区工作者,被每个居家安宁的病人和家属一遍又一遍地询问。
事实也确实如此。宋念一遍遍解释着自己的身份,回忆并重复着失去病人的哀伤,接过病人及家属的托付。
她筋疲力尽地回到家,却看到了等在门口的周乐,手里摇晃着还热乎的小吃。
“对不起,朋友,今天有点儿累了。”宋念强撑精神。
“你怎么自己去回访了,好歹叫上我当马夫,省点儿脚力啊。”周乐还是把宋念推上了车,要看她吃点东西才放心。
“好意我心领了,真的累了。”宋念敷衍着吃了一口便要走,却又突然回过味儿,“诶,不对?你怎么知道我出外勤?今天连志愿者也去参加送别会了吗?”
“对啊,你连说正事儿的时间都不给我。王副院长让何翊宁联系我,说有东西要带给你。”周乐说话间就把一封信递了过来。
看信封,是盛意写的。宋念接过来,眼底的疲惫又添了份忧伤。
“他还专门给我写了信?”她盯着信封上的“宋医生(收)”喃喃问。
“什么?”周乐没听清。
宋念没解释:“麻烦你跑这一趟。王副院长也是,明天给我不也一样。”
“那可不一样,说明在他们心里,咱俩关系近啊!”周乐亲昵地说。
宋念对任何亲昵都有点本能地抗拒,遂下意识转头回避:“我得回家了”。
“我看你心里憋着事儿呢,真不跟我聊聊?你知道……”
宋念忙挤出微笑,打断周乐,摇了摇头表示自己没事。
周乐看出宋念确实筋疲力尽,也识趣,不再留她,开车离开,可看着后视镜中的宋念越来越小,像是跟世界断了线似的,那么孤独。
宋念并非不感佩贪念朋友的关心,可那些有来有往终究要还的感情对目前的她来说都太过负累,如果不能等价地回馈给别人,她宁肯不要。她还有更重要的事要顾——比如她傍身立命的工作,和她相依为命的爷爷。
刚回国,宋念便开始张罗着要把爷爷从养老院接回家,就像曾经爸爸因为生意忙要把她全托到幼儿园,爷爷非要把她接回来一样。她既然已经回国,肯定要把爷爷放在眼前照顾,她不在乎爸爸十天半个月才来点次卯,在那个爷爷拉扯大宋念的老房子里,本就没什么爸爸的身影,小时候没有,长大了更不奢望。
宋念永远忘不了爷爷刚被接回来的那天。她躲开了盛意的死亡,从医院逃离就去了养老院,她在那儿守了整晚,转天就把爷爷带回了家。爷爷回到家便哭了,说着谁都听不懂的话,斜着身子扒着门框不松手,在宋念一遍遍“不走了,再也不走了”的安抚中才慢慢放松。看着意识逐渐模糊的爷爷,宋念不知道自己到底能留住什么,那些安宁科室里的病人,又能再留多久。
宋念疲惫地上楼,但打开家门那刻还是积蓄满了所有力量。
像往常一样,爷爷不好好吃饭,正推搡着护工刘姐,从嗓子里向各方位发射出粘痰,让人不得近身。宋念赶忙放下手里的东西,冲去卧室。
“你可算回来了,老爷子今天不知道怎么了,这么闹腾!”刘姐抱怨。
“辛苦您了。”宋念说着忙护住刘姐,接手爷爷,“今天周日,该是我爸他们回来吃晚饭的日子,爷爷估计也盼着呢。”
刘姐跟宋念打着配合才把老爷子身上的脏污擦干净,退到一边。
宋念轻声唤着爷爷,安抚他慢慢平静:“爷爷,爷爷,是我啊,念念!念念!不闹了啊,乖,不闹了……”
“镇定药还是得多吃,你要不让加量,这活儿……这活儿我可就不干了。”刘姐边擦去身上的粘痰,边无奈地威胁。
宋念没回话,看着已经瘦到能被自己握住双手,在对抗中疲惫不堪的爷爷,满眼心疼。她往爷爷手里塞了本全被过塑好的家庭相册,引导他自己翻看起来,才把他推到了阳台。
“又把他推阳台,你当他还能听懂咱们说啥呢?”
宋念任刘姐发泄完疲惫的怨气,才推着她坐下休息,自己边收拾屋里的凌乱,边解释不能加药的原因:“刘姐,您也知道,大量用镇静药的结果就是让他一睡一天,之后就越来越睡不醒。长此以往的话,精神会衰退得越来越快。他本来清醒的时间就不多了……”
刘姐长叹一口气,也不好再说什么。
“不然,您看……我给您长点儿工资。”宋念真诚地说。
“我可不是这意思啊,你爸跟你那阿姨,虽说不管事儿,钱是给到位了。你又考虑我孩子小,不用我住家过夜,我没啥不满足的。”刘姐赶忙解释,看着消瘦的宋念,心疼地说,“我提这个也不是只为自己,你这白天上了一天班,晚上还要照顾病人,他要越来越闹,你能行吗?”
“我能行!”宋念肯定道。
刘姐看宋念已经摆明态度,只能是有多少帮多少,夺过宋念手里的活:“你先去吃口饭,这边我来。”
“没事儿,我不累,您歇会儿。”
“这孩子,这么犟呢!”
“这都是我该做的。”宋念确实仍保持着惯有的客气。
“老爷子打养老院回来,就一直是我照顾,咱们接触得也不短了,你还这么见外!你这么着,我可不管了啊!”
“那差不多,您今天就先下班回去吧。”
刘姐知道宋念是诚心放她回去休息,可还是被宋念的回答弄得哭笑不得。她不好再强留,又架不住嘴硬心软,嘴上说着不管,还是再三嘱咐火上有饭,又承诺明天会早点来,才收拾着下班。
宋念送走刘姐,又收拾了一会儿,才终于得闲走到阳台。她拿着盛意的信件依偎在爷爷身边,知道自己没办法再用自我惩罚和忙碌来回避,只好展信面对,“送别”盛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