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都拉图即将绕过小路，走到月氏国的身后，有探子将信笺送到了他的手边。
“大单于……”那探子跪在地上，他是为数不多从阴兵借道，从哈丹勇士的刀下，从汉人的万千铁骑逃出来的将士。
“起来说话，何事慌张？”满都拉图骑在马上，伸出手将他从地上拉了起来。
探子靠在他的马背上，努力调匀了呼吸，不让眼泪四散。
“大单于，我们的家没了。哈丹不知从何方调来了成千上万数不清的大军，冒顿去向不明，后来有将士找到了他的尸体，早已经被胡刀扎烂了。”
满都拉图握着缰绳的手指泛起苍白，连呼吸也变得钝重了几分。
“哲别将军拖着虚弱的身体退敌，本以为击退了哈丹，守住了帐子。可后来汉人就来了，汉人将军用长矛刺穿了哲别将军的胸膛，我们的大帐也被火烧光了。”探子说完，早已经没了力气，如若无骨的瘫坐在地上。
牧仁也听见了他的通风报信，此刻竟然将毕生的粗糙都丢弃了。
他走过来，不知所措的摸了摸自己的头发，然后扶起那个探子，将他安置在一块沙石上，声音低沉的说了句，“兄弟，你辛苦了。”
下一秒，他的泪水似乎控制不住似的，疯狂淌下来。
他不能开口去问什么你再说一遍，这一定不是真的之类的废话。
他生平最恨废话。
他只是茫然的抓着自己的头发，在原地不停的走来走去，口中反复自言自语着，“怎么好好的，就剩下我一个人了？”
“怎么到最后就剩下我了呢？”
“怎么是我活到最后呢？”
他一连串的询问宛如呢喃和梦呓，满都拉图看着他，轻声说了句，“牧仁。上马。”
牧仁仿佛没有听见一般，继续走来走去，苏合怕他跌倒，赶忙过来扶住他。
牧仁见自己的梦呓被人打破，失神的望着苏合，嘴里还在念叨着，“这哲别是怎么回事？都是死过一次的人了，怎么还会再死呢？从前我就不服气他，也没机会跟他打一架，你说他是不是怕我啊！？”
“还有冒顿，以前哲别跟我关系不好，看不起我，他整天跟黑赛琪将军一起玩，只有冒顿不嫌弃我，做什么都带着我，怎么好好的，冒顿也没了，他们都去哪了啊？我的好兄弟们！”牧仁哭得愈发大声，他抱着自己的头蹲在地上，无法排解着突如其来的悲痛。
“牧仁。上马。”满都拉图又平静的吩咐了一句。
苏合见始终平静着的大单于，才觉得这是最恐怖的存在。
他连忙用胳膊肘去戳了戳牧仁，“将军，快起来，大单于在跟你说话。”
牧仁如梦初醒，对啊，他还有大单于。
“牧仁。上马。去杀尤金。”他始终没有忘记此行的目的。
因为他不敢忘，也不能忘，他可以崩溃，但绝对不能在这个时候崩溃。
“杀了尤金。回去杀哈丹。”他不能倒下，他的身后是万千将士。
“杀了哈丹。去攻打汉朝。打下长安城。”虽然黑赛琪、哲别、冒顿已经不在了，但是带着他们的亡魂，随着大单于一同去征战，他依然可以打下长安。
他对自己总是充满信心，对他的弟兄们同样如此。
他的话激励了将士们，也重新燃起了牧仁的斗志，此刻，无处发泄的悲愤和怒气，正巧可以全部用在尤金的身上。
。
汉朝的兵马到了，尤金毫不犹豫的开城投降，献上月氏国的玉玺。
霍耀带着大军大摇大摆的进城，而他并没有留恋着胡人的恭维，因为他知道他有着更重要的事做。
再次整顿的兵马杀出去的时候，本以为大单于会连夜遁逃，但是他没有，他一直等在了那里。
他在等尤金，连带着等汉人。
这是决战的最后一夜，明日黄昏沙尘暴就要刮来了。
驻地已经尽数拆毁，匈奴王庭破釜沉舟，这一次苏合没再胆怯。
他跪在大单于的面前，哪怕知道前方就是一条死路。
“这次，还由末将为先锋吧。”苏合语气诚恳，茵茵肯求，“前两次，都没立什么功就返回来了，实在无颜面君。还望大单于能够再给末将一次机会。”
满都拉图看着他这样年轻的面孔，却要去打这种看似无解的仗，动了恻隐之心之后，微微不忍。
“苏合。此行非比寻常，不是比着去立功的，更不是什么立功的好机会。”满都拉图经不住在心底苦笑，到底是年纪大了，连出来征战都变得畏手畏脚。
牧仁沉浸在悲伤里无法自拔，喋喋不休的症状有增无减，“想当年，我们陪着大单于打仗，哪个不是苏合这样的年纪，看似不能破的阵都能破，看似不能解的结都能解。
每一条必死之路，都被我们杀出了一条生还的血路，一条通往草原王，匈奴王大单于的路。”
苏合见大单于还在犹豫，他突然有些腼腆的笑了一下，然后大着胆子玩笑了句，“大单于，你知道牧仁那样武功盖世的人，为什么会选中我这样的庸才跟随他吗？还放任我去打一次次败仗。因为武艺可以练，而心性却是天生的一种本能。大单于，说句僭越的话，我们都是同类人。”
所以我不会回头的。
也不会妥协，绝不会。
满都拉图默许了，苏合带着兵再一次出发，恍然间，满都拉图似乎看见了哲别的身影。
那是哲别十年前的样子，那个时候的他只有十六七岁的模样，满都拉图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哲别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竟然敢只给他几个兵马，让他去斩杀敌方的首领。
因为白手起家时，也没有更多的兵马给他。
而哲别竟然真的能完成任务，七进七出，身上的铠甲被鲜血染透，然后凯旋而归。
此刻，苏合的铠甲也被鲜血染透，只是他身上的鲜血都是他自己的。
他被霍耀带过来的将士包围了，然后他们派出数不胜数的排山倒海一般的人浪去围剿他，这是从前哲别都没有过的待遇。
在击退了一波又一波的人浪之后，苏合被打掉了兵器，砍折了战马，撕碎了战袍，斩断了手臂，刺穿了双眼……
在黑暗中，他的身体还是没能重重倒下，因为他被来自四面八方的长矛夹起，长矛穿过他的身体，扎成了密不透风的矛墙。
然后长矛落地，苏合就直挺挺的站在那里，有无数长矛支着，因失去了双眼，而死不瞑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