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
他抱着她睡了一夜,其实是她睡了一夜,他才将将合了一小会儿眼罢了。
天亮了,她已经爬不起来了,连喝水吃饭的力气也没有,喝药的力气也没有,甚至把眼皮抬起来听他说话的力气也没有。
他慌了,依靠本能的抱着她不知所措。
他将饭已经做好了,被子也晒在了阳光下,药也煎好了,却听见她的呼吸越来越微弱。
“娜仁。”他唤她的名字。
娜仁的意识飘散到很远,这一声索命的呼唤又把她从远方拉了回来,她抬不起眼皮,只是花了点所剩不多的力气,说了句,“我快要死了。”
她的身体她很清楚,她大概很快就要驾鹤西去了,甚至,她觉得她已经看见了黑白无常拿着枷锁来将她绑走。
“娜仁,你就这样放过我,你甘心吗?”他轻轻晃了晃她,知道她现在身体脆弱,经不得大力摇晃,他又不知该阻止她即将而来的晕厥。
娜仁再次迎来了犹如溺水一般的感觉,沉到了湖底,任凭尘世的一切纷扰,也难以再将她唤醒。
。
汉人的鼠疫控制住了,草原上还在杀戮。
哈丹带着刘虞赶到了须臾所在的谷底,第二天的朝阳升起,疫情还未得到有效的改善,按理说她的两根手指早该分了家,但兴许是将士们忙着戒备、防疫,所以也没有人来追讨她的过失。
这是刘虞第一次见到须臾,他瞧见跟君上上次带过来的姑娘不一样,而且君上看起来也不像是花心滥情之人,禁不住询问了句,“娜仁姑娘的病好些了吗?”
哈丹一路消息闭塞,还不知道她染病的事,惊讶于先生竟有卜卦的本领,急切的问了句,“先生如何知晓?”
须臾生活的地方,本身离娜仁居住的村庄就不远,而娜仁帮助郎中医治病人的事传开了,随之而来的就是娜仁也染上鼠疫的事。
“我也不能够确定,只是听牧民都这样说罢了。”
如今那村子已经被封了,他也撤回到了谷底。
只是夜半在捕捉亡魂时,还能听见牧民最后的哭喊,那里面有不甘,有恐惧,有愤怒,有不舍,更多的是绝望。
“娜仁也染病了?”哈丹的一颗心悬起来,再也听不进去其他的声音。
“那她去了哪里?”
“有人称看她去了匈奴王庭的大营,至于现在何处,我也无从得知了。”须臾说完,本想同刘虞打个招呼,闲话几句,却见哈丹忽然慌了神。
他开始坐立难安,心里想的都是出了营寨之前的事,如果她真的回了大营,他取了马出来为什么没有看见她的身影?
也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身上染上的鼠疫严不严重?
也许那个时候她正待在军医馆里,也许她回来根本不是来找他的。
毕竟,她那样不愿依赖人的性子,而他又是从来都不值得她依赖。
“先生,如今这鼠疫可有法子能解?”
哈丹虽然精通动物的习性,但他着实不明白这草原上的鼠身上带着何种病毒,而那些牧民为什么要连老鼠这种肮脏丑陋的生物也要食之。
须臾听到这话,怔了怔,开始怀疑自己的眼光,当初到底是怎样挑选了这样一位优柔寡断的庸才来辅佐。
“君上,眼下正是我们兽穷则啮的好机会,天赐良机,千载难逢,应当把它抓住。”
须臾说完,刘虞配合的点了点头,见哈丹没有表态,她也急了,“哈丹,如果你再犹豫下去,待到我们回营寨的时候,大单于不会放过我的,必定砍了我的四肢!”
刘虞相信满都拉图一定说到做到,尽管鼠疫这事跟她和她的皇兄没有半点关系。
“如果怕,你就趁此次动乱回长安。”哈丹并非赌气,他确实觉得不想再拖累刘虞更深。
他不愿欠人人情,何况,若真是到了满都拉图刑罚的时候,他也束手无策,不能保护她。
“此时发兵,娜仁必死无疑,我要回去救她。”哈丹平静的陈述完,不顾须臾失望的眼神,又坚定了信念重复了句,“我了解动物的习性,但并不是跟所有生灵都能交通,不过我可以试试。”
“我准备去娜仁之前落脚的村庄找一找治疗鼠疫的法子。”
“哈丹。”刘虞快疯了,她没有想到这个男人这般没有理智,她跑过来抓住哈丹的衣袖,大力晃了晃,“你此刻回去,不过也是看着很多染了鼠疫的牧民被活埋或者被烧死。”
“所以你可以留下。”他去意已决,他得找到治疗方法,然后回去救娜仁。
躲在这里多一日,娜仁就离死亡近一步。
如果这世间再没有娜仁,他东山再起又有何人与他执手,余生只剩空恨和寂寥罢了。
。
春和景明,万福复苏之际,鼠疫也有一个爆发的周期,在物资匮乏的草原深处,没有抑制鼠疫的良药,满都拉图只是一勺一勺喂着她治疗寻常流感的草药。
但此时的娜仁早已经咽不下去任何东西了,哪怕是流食。
满都拉图试了很多方法,最后也只是徒劳。
茫然,恐惧,不知所措,他不明白他这半生杀戮,鼠疫为何还不找上自己。娜仁那样温柔善良,偏偏是她受此折磨。
世间的事实在太过不公平。
他抱着她,吻着她滚烫的额头,没有一点点办法,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她生命慢慢流逝。
不知道在最后时刻,娜仁会不会是疯狂思念和牵挂着阿木尔,可他不能将阿木尔带过来。
缓缓将娜仁放在胡床上,让她侧身看向自己,而他也是,躺在她身边,目光温柔的注视着她。
“娜仁,我在那里穿了一个环,刻上了你的名字,所以若是来世,你一定要找到我,然后别忘了带我回家呀。”
他握着她的手,反复呢喃。
他想用这种方式,直到多年之后也许会被人发现,两个人都用这样的姿势变成了尸体。
不过后事都已经不重要,因为那个时候他们早已经在另一个世界重逢。
生时,她到底不肯回头原谅他,死后,她终于可以同他合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