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贫穷和富贵是一张纸的正反两面，互为一体，但彼此永不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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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马路时周少琢才想起来，那个刺猬头小孩怎么没加自己？
她的粉色电动车颠簸着爬上人行横道，要停下，却无处可停，因为四处都被破烂的电动车堆满。这个地方很奇怪，它位于两个CBD中心区域的夹缝处，左边是此起彼伏的苗条金融系大楼，右边是一个又一个奢侈品豪车中心，它们向四周辐射开来，原本应该完美连结，却正好在此地断裂。
两方高架桥下，是几排集装箱一样的小房子，每隔三米就有一扇铁门和铁窗，房子的栅栏间捆绑着各式各样的绳子，绳子向面前蔓延三十米的电动车区域延伸，挂在天上，就变成了晾衣的区域，就像蜘蛛网一样，将天空网住。周少琢的电动车湮没在挫败的天网之下，她七拐八拐走出由电动车和三轮车组成的车阵，经过一个坐在小房子边抽烟的青年，敲开了其中一扇铁门。
这里是快递员陈大哥的宿舍，他原本要接受焦眼采访的，标题名都已经拟好了，「快递业野蛮生长」，意思是民营快递行业的崛起。结果前天京北难得下了场雨，陈大哥回家的时候摔了，在右拐弯的时候，无牌三轮车的尾巴碰着了路牙，一整个人仰马翻，两只脚都压在了三轮车下面。交涉下来，货不用他赔，但也没人赔他。既然是这样，他自然不能被当作标杆员工接受采访了。
陈大哥躺在床上，面目模糊不清，既然没钱也没保险，他就打算静养几天。
周少琢把买的水果篮子放在旁边，这的确是她自己花钱买的，但早知道这里条件那么差，她就应该买些药过来的。
“周记者，您竟然亲自来看我。”
“嗯。”不，我不是来看你的，我老板一定要我来，是因为采访换了对象，换成了你的室友。
“谢谢您。”陈大哥的眼睛里竟然真的有泪。“不能接受您采访太可惜了，您放心，等我好了，一定好好干。”
“受伤还想着工作呢。”
“那当然了，我们用身体生活啊，身体很重要的，工人阶级嘛。”
二人僵硬了半天，几乎没再说什么，良久后周少琢才走出来，和那个抽烟的青年打了照面。
“莫叙？”
“嗯。”名为莫叙的少年答道，他只有十七八岁的样子，将烟屁股随便扔在前面的柏油路上。柏油路又新又旧，有几处大卡车碾压过的压痕，恰好从电动车下若隐若现地露了出来。
“你好，我是周少琢。”
“我知道。”
“我们约一下采访时间吧？”
“好的……周老师？”
“嗯？”
“我能不能问一下，要是您帮我们把陈哥的伤写上报纸，公司会改变想法嘛，会给治吗？”
周少琢讲不出话来。她看着眼前乱七八糟的电动车，看着地上的压痕，突然想到自己长大的二十年，每一个城市的变化都是巨快，每一天，每一处，每条街道，都有修建着的房子与进城务工的工人。在这文明飞速猛进的背后，她常常看见眼前这样被大车压成波浪纹的烂马路，她矫情地认为，它们正是这个时代留下的一种伤痕。
“也分我一根烟吧。”她将烟点燃，硬着头皮，又一次拨打了焦眼的电话。
“老林，今天有没工作吗？”
“嗯，晚上。”
“那下午带我们去看场电影呗。”
“好啊，最近那么喜欢看电影。”
妙妙坐在床尾百无聊赖地摁着遥控，点点头不接话。莺歌戴着耳机翘着脚，早就把妙妙的心思看了个透，她完全不想参与。
“莺歌要去吗？”老林问道。
“完全不感兴趣，我直接去上班就好了。”
“嗯，那三点我来接你。”
“……三点？”妙妙不经意地确认了一句。“我自己去算了。”
“不用。”老林开门走出去，看着妙妙淡淡笑了笑，“三点，我们一起看。”
门一关上，妙妙和莺歌惊讶地对视一眼，心照不宣。莺歌对妙妙的轻率感到生气，扭过身子去，一句话也不讲。于是，妙妙的世界忽然就安静了，她安静地出门，与老林一起安静地抵达商场，一路来到那个电影院下面，买最豪华的观影套餐，老林没有给自己买，可真的和她一起走进了影院。
妙妙不说话，电影还没看完一半，就将整桶爆米花都吃完。她原本很确定老林没有看见自己，除非老林有天眼，可现在，她又不那么确定了。
五点钟，老林带她吃了一个饭，又给莺歌带了一份，他总是那么贴心。妙妙被送回宿舍，洗漱，换衣服，化妆（她越来越熟练），再次钻进黑色的桑塔纳方块小轿车，驶向另一个陌生的、同样豪华的酒店。相同的规律，宽敞的车库，精致的电梯，走上静止、无声的楼层。今天很巧，一个人要去往1008，一个人要去往1006，她们穿着短裙，黑袜，并肩在走廊里往前，倒是很像两个女间谍。
“他突然改时间了，三点，三点到五点，他突然就有空了。”妙妙这才讲道。
“你才发现呢，可真聪明。”莺歌有些生气，却也不想妙妙太担心，语气还是克制又温柔。“但也可能只是我们的心理作用，你说过那天他没看见你，也没来找你。我觉得不代表什么。”
“我短时间不能再去了，不安全。”
莺歌拉住妙妙的胳膊，轻声说道：“妙妙，是再也不要去啊。”
妙妙笑道：
“可你今天没去看电影，他也不管你。”
“……打什么主意？”
“他成天就盯着我呗，要是你，你愿意去找，他肯定不会怀疑你的。”
莺歌吓了一跳，连忙松开妙妙的手。
“我才不去呢。你听好了，我才不要为了你的猜想买单。”
“你会去的。”妙妙耸了耸肩，故意似的，用力地敲响了1006的门。再见，她夸张地做了一个嘴型。
“不！我不会。”
1006要开门了，莺歌扭过头来，集中注意力调整笑容，露出乖觉的、天真的、又有些无辜的深情，敲响了1008的门。
“哈啰哈啰，我是莺歌。”
说完，二人便像小青蛇一样钻进了各自的门缝之中。
若是她们有心往窗外看一看，高楼之下，百米之外，渺小的各自建筑物和天网之中，正好能瞄准周少琢抽烟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