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隅娓娓道来,夏西眼中有光。
他揉着他的喉间。
“这才对嘛,殿下,性子可不能那么急。”
“严某是来与殿下谈一笔交易的。”
“你配和我谈?”
他勾起唇,眸中闪着点冷光。
“严某开出的价,必能让殿下心动。”
我不言,静看着他。
“严某能为殿下,翻案。”
我眉毛微微一挑。
“你这乱臣贼子,为我翻案?”
我哂笑。
“不错,严某能让殿下重享大虞公主之尊荣。”
“更能洗清殿下母兄的冤屈,迁葬皇陵,追享太庙。”
“你当初诬我母子三人,置我于死地。”
“今日要为我翻案?何其荒谬。”
他拊股而笑。
“殿下,此一时,彼一时也!”
“况且殿下,还不知道我的条件。”
我冷眼看着他。
“我要殿下嫁给我。”
他勾起一抹阴沉的笑。
我怔一怔,我知道他的意思了。
他现今大权在握,心中唯有一患。
出身低微,为人鄙薄。
最好的办法,是与贵胄联姻,与我联姻。
清绥公主的名号,是大虞盛世最后的回响。
为天下子民所追思。
他要名正言顺,掌握大权。
除此之外……大概,还有玩弄我于股掌中的快意。
“好好想一想罢,殿下。”
他笑中带着狠戾。
“殿下若肯嫁于我,这天下,可尽在我们二人之手。”
烛焰明明灭灭,映出墙上青锋寒光溶溶。
“你倒说说,如何翻案?”
他点了点那几张信纸。
“将伪造此信之人逮了,令他认罪。”
“难道不是易如反掌?”
我冷笑。
“当年之人,恐怕都早被你灭口了罢。”
“你又要拿谁作替罪羊?”
他竟哈哈大笑。
“不愧是殿下,着实是深谙此道。”
“不错,若是无名小卒,早被我宰了,不过……”
他眼底阴森得诡异。
“我是不是应该告诉殿下。”
“你曾经的好老师,当今的太傅大人,是北凉人?”
他拿着那信纸,在指间摩挲。
上头的北凉文字,在灯下明晃晃。
我遁入苍茫夜色之中,不知道要去往何方。
临走前,我告诉严朔,我会考虑他的交易。
我想着他说的话。
一重一重的冷意,从我的背脊上淋下来。
姜祐……北凉……。
他为何如此熟稔于三弦琴?甚至比肩母妃?
那本是北凉贵族的乐器。还
有那鹘纹银钏……。
我脚踝上传来金属的寒凉,生生地,硌着。
我蓦然想到,我在哪里看到过这鹘纹了。
是一件贡品。一件银制酒爵。
上有奇异的鸟状纹饰,线条粗砺而形状精美。
母妃曾用过几日。那是北凉的贡品。
姜祐从没说过他是北凉人。
我只知道,他出身寒门,父母俱亡。
还有那封信……是仿照了母妃的字。
宫中妃嫔的字,向来严禁外传。
而姜祐是能看到的。
我学北凉文时,母妃为我写的字帖。
一直堆在我的案头,我心中堆起层层的惊惧。
我飞踏过半个京城,不曾意识到我走在哪一条路。
待我反应过来,我已站在千境塔的檐宇之上。
抬手可触及苍穹。
这是个无月之夜,我的眼前是无边的晦暗。
秋风凛冽,送来几声枭鸟的怪号。
我心如乱麻。也许姜祐确是北凉人。
然而我应该相信严朔吗?
我知道,他为我平反,不仅是要与我联姻。
必定还要借此机会,除掉几个政敌。
若姜祐也在其中呢?这
难道不会是严朔的离间之计?
我决定去试探一番姜祐。
要演得天衣无缝,要情真意切。
我去浮白坊沽了几坛陇上春。
回到姜府,我挑了件艳丽的宫装。
施了些脂粉,草草梳了个宫廷里的发髻。
戴了些珠翠首饰,再把自己灌了个半醉。
于是姜祐进来时,便看见一幅公主醉酒图。
我一身华服,卧在榻上,自斟自酌。
醉颜酡红,满面哀愁。
他愣一愣,走过来,
“还学会借酒浇愁了?”
我拽着他的衣袖,把一杯酒递到他唇边。
“老师,你也陪我喝嘛。”
他笑了笑,由着我把这杯酒灌进他了嘴里。
我又给自己倒了一杯,一饮而尽。
放下酒杯,已是泪盈于睫。
“怎么了?嗯?”
他柔声问,一块将帕子递给我。
我收了泪意,看着他,故作娇媚。
“老师,我这样好不好看?”
“……好看。”
他注视了我很久,缓缓地笑了。
小心地抚摸上我的发髻。
“可是自己梳的?”
“嗯。”
“到底是尊贵的小公主,自己梳头都不会。”
“过来,我帮你重新梳过。”
姜祐把我带到妆镜前,我噗嗤笑了。
镜中人的发髻已是散乱潦草。
他也笑着,将我的钗环一一褪下。
我看他将我的一瀑青丝拢起。
轻缓地拿篦子篦着,又执起簪钗。
将发一堆一堆绾起。
最后竟是个一丝不乱、典雅工整的朝云髻。
是我从前爱梳的。
“好不好?”
他问。
我转着脑袋,左看看,右看看。
“好。”
我抿着嘴笑,择了支步摇戴在鬓边。
镜中,我们两人的影荡在一处。
我好像看到我曾经的梦,我真是醉得狠了。
我又扁起嘴,嗔怒道。
“老师,你怎么会梳女子的发髻啊?”
“你是不是经常给别的女人梳头?”
姜祐的一半面孔沉在阴影里,竟笑得有些溺爱。
“小丫头开始发酒疯了?”
“我没有!我还要喝呢。”
我倏地站起来。我眼前一阵发黑。
身子一歪,倒在姜祐怀里。
他把我半拖半抱地架回榻上。
我歪着,伸出摇摇晃晃的手,又去倒酒。
他按住我的手。
“不可再饮了。”
我忸怩着,却拗不过他。
只好作罢,把酒递给他。
“那你来。”
我一樽一樽地灌他,他都饮了,我也又呷了几口。
灯花噼噼啪啪地剥落,夜已很深。
到后来,我一滩烂泥似的躺在姜祐怀里。
他大抵也有几分醉了。
我埋在他颈间,低低啜泣起来。
“怎么又哭了?”
他轻声问。
“老师,我想家了。”
我嘟哝。他紧紧搂了我,抚摸着我的头发。
“老师,你会不会想家?”
我抬头看他。他低垂着眼。
“早就不想了……竺玉……。”
他的声音涩然。
“我一直把你当作我唯一的亲人。”
我心里漫出一股酸楚,哭得更狠了。
我呜咽好了一阵。我撑坐起来,理了理衣裳。
“我现在究竟还有没有个公主的样子?”
“竺玉,你一直是天之骄女的模样。”
我笑了笑,又难过了。
“老师,我有点想回去当公主了。”
他看着我,浅笑。
“你想去哪,就去哪。”
我胡乱摇头。
“我不知道,老师,你告诉我嘛。”
“我该怎么做才能回去。”
“来,竺玉,我最后教你一次。”
他抚着我的鬓发,声音温柔低沉,似一堆尚热的灰烬,
“凡是你看不顺眼的人,统统杀了。”
“不过自己手上不要沾血,借刀杀人,会不会?”
“这样,你就可以回去当公主了。”
“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
我咯咯笑了,圈着他的脖子,在他耳边。
“我懂了,老师。”
“我回去当公主了,就让老师做我的驸马,好不好?”
姜祐看着我,光焰在他的瞳仁里烧着。
烧着,最终灭下去,化成一滩冰凉。
他笑了。
“竺玉,你说这种话,我可是会当真的。”
他的声音低低的,很是悲伤,像根断了的弦。
“可我是认真的。”
“天底下的男人,我只看上了老师一个。”
我说着,他抚摸过我的脸颊。
“竺玉,你可以骗我,我会被你骗进去的。”
“但你不能骗你自己。”
“方才教给你的,学会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