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隅一字一句,夏西眸中有光。
我望着他,心头昏沉。
昏沉之下,掩着一片冷静的悲哀。
我什么都懂了。我与姜祐两相对视。
如两面镜子,映照出两重深渊。
外头有雨,打湿了窗棂。
残灯凄迷,辰光静穆地流淌。
我偏过头去,小声说。
“没意思。”
他把我扳回来,吻在我的额头上。
很深,很长。
我闭上眼睛,任由自己沉没进夜色。
我依偎着他,大约是真的喝多了酒。
心口隐隐作痛。我说。
“要睡了。”
“早点休息。”
他把我抱回床。
一如既往地帮我理好了被褥,放下纱帘。
我阖着眼。演不下去了。
真戏假作也好,假戏真做也罢。
我是一刻也演不下去了。
他把灯一盏盏地灭了。
这夜里,秋风携雨,吹动帷幌。
我欲沉沉醉去之时,听见他的三弦琴声。
凄寒哀彻,是北凉之歌。
我浸出很多泪。
三日之后的夜里,我去了一趟宰相府。
我将一把匕首掷进严朔房里。
匕首上钉的是一张拂香院的花笺。
上书一个好字。
我拿定了主意,最要紧的,是恢复公主的身份。
唯有重掌权势。
我想杀谁,想保谁,才自有我的决断。
我与严朔暗中互有通信,我也终于了然。
他和姜祐面上和气,实则二人互相捏着把柄。
他对姜祐也是直欲除之后快。
我问他。
“你不怕姜祐把你供出来?”
他回答。
“这就无须殿下操心了。”
仲冬初七的早晨,天色玄昧,密云欲雪。
我照常看姜祐出去上朝。
他披了大氅,又对我说。
“天冷了,多添些衣裳。”
我应了,说好。
他的车马在御街上迟迟而去。
我心中无端地悲伤。
按我与严朔的谋划。
今日朝上,御史大夫裴辎将启奏。
重审前朝如罗氏妃私通一案,当场向姜祐等发难。
并且,宣告一件秘闻。
清绥公主,尚在人世,如今栖身于落琊山云章观中。
之所以是云章观,是因为那儿有我的一个故人。
当年被诬与我母妃有私情的,是一北凉王公。
他被杀之后,连坐九族。
迦蝶就是他九族中的一个。
我碰到她时,她在被流放的途中。
同是天涯沦落人,我救了她出来。
后来,她去做道姑了。
再后来,她去了云章观。
近年来兵燹连绵,香火不济。
道观里人才凋敝,她混得还不错。
现在,要尊称她一声浮丘道长了。
我修书于迦蝶,说那五年前的案子,有望平反。
她说。
“我还当我的道姑,你只要告诉我,我能怎么助你。”
我说,帮我编个故事。
大雪纷飞,尘埃散漫,一轮红日暧暧升起。
我动身策马,前往京城以北三十里的落琊山。
我从迦蝶给我指的小道入了云章观中。
我与她数年不见,叙阔起来。
我见她这里极是清贫,户牖漏雪,瓮盂残损。
我问她。
“你当真不想回去做王公贵女么?”
她只是摇头。
“是非之地,多事之秋。”
“竺玉,你此番回去,才叫我担忧。”
待到午时,果有官差来访道观。
请的是长公主与浮丘道长入宫。
我暗哂,这严朔办事倒也利落。
迦蝶前去应对,让那差吏将今日朝上之事一一禀来。
上奏,翻案,指认。
与我和严朔所谋划的分毫不差。
他说起姜祐。
“太傅供认不讳。”
“说他当年利用了公主之师的职务之便。”
“矫造书信,诬陷贵妃。”
“已押送刑部,再待审问。”
我的心沉沉向下坠去,坠进一汪深井似的阴寒。
那差吏左顾右盼,不见我出来。
还没到时候。我只拜托迦蝶先去宫里。
她拍了拍我的手,叫我放心。
那官差只好携了她复命去了。
后来有人告诉我,那浮丘道长,果然是一出尘高人。
当日朝堂之上,她手持麈尾,广袖带风。
一字一句,缓缓道来。
“贫道本是一江湖道人,云水四方。”
“十年之前,游历至巫山寒峰,夜半得一仙人托梦。”
“云乃北宫水神座下。”
“他嘱托贫道,曰近来有紫清阙中云华真女临凡降世。”
“托为人皇之女,施泽万民。”
“然而此女命中有一劫难,我赐你仙法。”
“你当救她于危困。”
“待到虚星归位,可使她重返红尘。”
“贫道不敢怠慢,后来。”
“果然有清绥公主蒙受不白之冤,几近殒命。”
“贫道依仙人之法相救,携她避隐山中。”
“近来夜观星象,知是真女入世之时。”
“隧入京城,上告官衙。”
“以闻奏天子,洗除冤屈,迎回公主。”
众人听罢,有啧啧称奇者。
有长吁短叹者,更有潸然泪下者。
那皇帝隧又急忙遣鸿胪寺丞,来云章观宣旨。
敕封我为长公主,迎我回銮。
我拜谢了,却只是坚决推辞。
“当时贫道得仙家相救,已立下誓愿。”
“侍养三清,了此残生。”
“至于离此清境,重返红尘,是万万不能了。”
那鸿胪寺丞奈何我不得,只能回去呈禀。
皇帝遣了愈加隆盛的仪仗,又亲笔写了诏谕。
言辞恳切,叫我回宫。
我执意不回。又如此往来了几趟,我终于长叹。
“皇兄如此顾念我。”
“君臣之情,兄妹之谊,到底难以割舍。”
那鸿胪寺丞长吁一口气。
我盛装华服,登上轿辇。
一行仪仗逶迤而来,先进京城,再入皇宫。
金吾迎列,青琐门开。
趋于丹陛,宣入金銮。
朝见天子,百官参拜,倒很是风光。
我那不中用的皇兄,从龙椅上走下来。
泪光莹莹,搀着我的手。
“皇妹受苦了!”
我冷眼看他,衮冕之下,如一段朽木。
我心里暗骂,面上泣涕涟涟。
“但见皇兄龙体安康,洪福庇佑,臣妹万死不辞!”
迦蝶的故事编得不错,阵风般传遍域内。
在如今火燎洪流的大虞土地上,人们偏爱这故事。
我命人启了从前母妃的华琅宫。
尘封多年,无人问津,已是荒草萦蔓,蛛网缠覆。
我找到一面我从前爱照的镜子。
果然也锈迹斑斑,铜华暗涩。
这镜子却不是母妃喜欢的。
母妃信佛,常说镜中无非色相。
我本想让人去重磨了来,想一想,却作罢了。
冬日仿佛很快过去了,地上冒出星星点点的翠意。
姜祐定了死罪,我最后去看他一次。
他罩在素白囚衣下,一身伤污。
阖着眼,很安静地,不知昏着还是睡着。
像一滴清水落在囚牢之底。
我坐了他身边,直到他醒来。
“……殿下。”
他喑哑得好似喉间埋了沙,几乎发不出声音。
我执起他冷得灰白的手。
“老师,其实我不想让你死的。”
“死了,多没意思。”
他动了动唇,似想说什么,可是脸已冻得僵了。
我伸手去捂住他的面颊。
“你是太傅。本朝还没有杀帝师的例子。”
“殿下,不必……。”
他渐渐缓过来。我无端地恼恨。
“严朔倒是很想让你死。”
“我和他要成婚了。”
他看着我,受尽折磨的眼里透出点悲凉。
竟又透出点希冀,良久,他只很缓很吃力地说。
“罪臣早已将性命交付殿下手中。”
“今身受鈇钺,死而无悔。”
我瞪着他。
“姜祐,你不要觉得,你死了,就可以……。”
我胸腔里蓦然涌上一阵酸楚。
“……就可以和我两清!”
“我会一直记恨你。”
走出牢门的时候,我听见他低低地唤了一声竺玉。
我心里一刺,却没有回头。
严朔开始信任我了。
不知道是我演得太好,还是他太自负。
他在京城以南别筑宅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