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隅缓缓说道,夏西一字一句的听着。
楼阁亭台,峥嵘轩峻,堪比皇家宫苑。
他又要在一旁给我建公主府,再建几座道场。
以衬我这真女下凡的名头。
我看着户部呈上来的账。
心里直摇头,却只得由他去了。
他给了我几颗解药,让我一直服着。
这日他端着我濯净了的手,指甲上的白痕似渐褪了。
“大抵到我们成婚那日,殿下的毒就解了吧。”
他笑着道。我不答,指了指案上公文。
“何事烦忧啊?”
他摆了摆手。
“不过是一群肖小罢了。”
“既是肖小,何不除之?”
“殿下,这些人如同那老鼠一般。”
“自拥了兵马,龟缩一方。”
“虽不成气候,却也难除。”
“把他们都宣入京城,不就成了你砧板上的鱼肉?”
“他们如此忌惮我,怎么肯轻易来!”
我巧笑。
“若是以本公主的名义呢?”
他看向我,扬起眉毛,恍然。
“原来殿下叫那道姑来演戏,是打的这个算盘!”
他抚掌而笑。
“好,好,就这么办。”
我轻摇团扇。
“还好呀,你还未将你我的婚约扬得天下皆知。”
“是,是,殿下。”
“待我将这些碍眼的统统宰了,就来迎娶殿下。”
是夜,我们一同饮酒。
最后,他遣散了舞姬,只余我们二人。
我对他说。
“你知不知道,我最恨的人是谁?”
他醉醺醺,眯着眼睛。
把我抱在怀里,咂摸着下巴。
“让我想想。”
“殿下从前,最恨的是姜祐。因为殿下爱他。”
他嘿嘿地笑。
“现在么,最恨的应该是严某。”
“因为殿下现在爱的正是严某。”
我哈哈大笑,伏在案上起不了身。
“怎么,难道我说得不对?”
“我来告诉你。”
我喉头尚余烈酒。
“我最恨的,当然是我那父皇。”
“昏庸无能是他,懦弱卑怯是他。”
“自私残忍是他,刻薄寡情更是他。”
“他呀,为君无道,为父不仁。”
“你说,我该不该恨他?”
他似有些震惊,却又反笑。
“殿下这大逆不道的话。”
“我爱听!哈哈哈……。”
我觉得好笑。他大抵觉得。
我是在暗示他行废君篡位之事。
可我说的,皆是出自肺腑。
我以酒酹地。
“唉,可惜父皇早已御驾殡天。”
“严大人,你说说,我该如何报复他呢?”
他瘫在椅上。
“殿下呀,先皇于臣可是恩重如山呐!”
“殿下说这话,叫臣无地自容啊……”
严朔果依我之计,传各节度藩王入京觐见。
而我命人将,严朔挟制长公主。
欲以长公主之名,诱诸侯孤身入京而一并杀之。
的消息暗中散播。
我要逼他们造反。
夏日几场淫雨过去。
秋气便如涨洪般,一浪一浪漫上来。
我望着妆台上那只鹘纹银钏。
它早已被我褪下,我叫雯婵把它送去给姜祐。
雯婵去了,回来时却仍拿着那钏儿。
告诉我,那些狱卒不让她进去。
“你是我身边女官,他们竟这样大胆拦你?”
“他们说严大人几日前特意吩咐了。”
“谁也不放,就连殿下您去了也一样。”
我心头落上一丝阴霾。
“几日前?特意吩咐?”
我几乎想立时过去。定了定心。
还是与雯婵细细说了进去大狱之法。
叫她去看看,那地方我是再熟悉不过。
雯婵回来的时候,迦蝶也在我身边。
她如今有国师之名,出入宫禁无所阻碍,便常来陪我。
雯婵面色凝重。
“殿下,姜大人……被下了毒。”
“被毒哑了。”
我心中一震。
上回我去狱中,他已经嗓音嘶哑。
难道那时就已经……?
可他没有告诉我。
一重一重的幽寒漫过我的身体。
我几乎肯定是严朔做的。
他有什么事情不想让我知道?
不想让姜祐对我说?
还是……我愣怔半晌。
“他……只是哑了?”
“是,除此之外都还是原来那样子。”
雯婵小心翼翼地道。
我心中升起一片氤氲的痛。
姜祐可以死,但他怎么能……哑呢。
他怎么可以……再也说不出来话呢。
他……我看见他的影子。
我听见他哑着声,最后一次叫了我的名字。
我心里忽然很痛。
翌日,我收到迦蝶来书。
叫我得空时去云章观一趟。
我去了,她沉吟难语。
最终说,要告诉我关于姜祐的事。
我不解。
“竺玉,其实我早就认识他。”
“他过去的事,他不想叫你知道。只是……。”
她跟我说了一个故事。
北凉曾有一将领乙旃氏。
骁勇善战,所向披靡。
他令虞军闻风丧胆,更令北凉世族忌惮。
后来大虞与北凉再起冲突,他被派去作战。
那是一场必败的战役。
因为后方的北凉人出卖了他。
原来昔日曾有一北凉女子,如罗氏嫁入大虞皇室。
她的儿子此刻正统领虞军。
她与她部族中人密谋。
乙旃大军杀到灰漉峡。
忽而冷镞漫天如雨,乱石尘沙俱下。
为了保全他二十万兵马,他终于投降。
大虞人受了他的降书。
以礼相待,邀他入京城。
乙旃入京后的第二天。
二十万北凉降卒,一夕之间被虞军屠戮。
掩杀于漉水之阴。
自此北凉精锐尽丧,再无与大虞抗衡之力。
如罗的儿子赢取了不世之战功。
与此同时,北凉朝廷之上。
乙旃因负降败军而获罪。
他留在后方的家眷满门抄灭。
乙旃死在大虞京都,无人过问。
北凉贵族与大虞媾和,揽入贿赂无数。
“那姜祐……?”
“他是乙旃之子。”
我怔怔瞧着迦蝶。
良久,我吐出几字。
“可姜祐,是害得你沦落至此的人。”
“你……?”
迦蝶又继续道。
“我早就认识他。”
“我的父亲,是当年暗害乙旃的主谋。”
“他与如罗氏的通信,被我发现。”
“我去告诉了乙旃的儿子。”
“而其时我们都是少年,怎能动摇局势?”
“于是他孤身纵马,去寻他父亲。”
“他到得晚了,他大概只看见血腥冲天。”
“尸骨如山,弃于原野。”
“饥鹰恶鸱,低飞盘旋,茹血飧腐。”
“乙旃氏二十万精兵。”
“不是死于战斗,而是死于屠杀。”
“我没再见过他,直到两年前。”
“我才知道他化名姜祐,在虞都之中。”
“我父亲后来常去虞都,纵情声色。”
“他与你母亲也互有往来,虽不是谈情说爱。”
“时世更易,你的母亲,我的父亲,都成了弃卒。”
“现今,大虞式微,北凉人也重拾了野心。”
“乙旃的名字也被重新提起。”
“成了北凉人口中的末路英豪。”
残蝉鸣声寒凉,风也料峭。
迦蝶遥望着一脉苍山。
“竺玉,我们北凉人,相信因果业报。”
我默然听着,看香炉中一盘心字烧成了灰。
我去了西垣库房,命人找一对鹘纹银爵。
他们翻了半日,终于呈给我。
多年藏于库房中不见天日,银器已然发黑。
那纹样却栩栩如生,与那银钏上的一模一样。
一老监调出起居注与我,颤声念。
“平熙廿三年四月,北凉乙旃氏觐见皇上与贵妃。”
“贵妃赐宴华琅宫,乙旃氏献银爵一对。”
他指着那爵又说。
“殿下,北凉蛮子不曾开化。”
“各氏族之间风俗大异。”
“这上头的鹘纹,是那乙旃氏家纹。”
“只是似乎,许多年不曾见过了。”
我踽踽独行在连绵的宫墙下。
衰残的朱红色了无尽头。
秋风肆虐,抽去了万物的魂灵。
我想起来。平熙廿三年。
哥哥在边疆平叛大胜,而后归来封为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