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隅继续说着,夏西缓缓的听着。
我又想起。那时姜祐把那银钏给我,对我说。
“这是臣从家里带来的,殿下可要帮臣好好保管。”
他说他早把性命交给了我。
原来,这个早,竟要溯洄至那时。
往事凋零如苦雨。
在心头漫漶,又成空茫茫一片。
我去藏文馆,找到了当年哥哥从边疆递来的奏章。
“……于灰漉俘虏乙旃全军。”
“……边境饥馁,年来颗粒无收。”
“难以安置二十万降卒……。”
“不可放虎归山……请杀之。”
我站在姜祐的石牢前。
他见我来了,他踅到牢门前,望着我。
我良久无法言语。我知他无法开口。
却想等他开口问我,他轻蹙起眉。
似是关切,似是疑惑。
我垂下眼,忽然感到自己面颊上泪水涟涟。
“我都知道了。”
我说。我看着他。
“我都知道了。是迦蝶告诉我的。”
他先是愣怔,而后渐渐浮出凄哀的神色。
他微微张开口,默声。
“竺玉”
“你为什么……。”
我气急,可我已明知道答案。
“你不该瞒着我。你不该不告诉我。”
我狠狠看着他,却又止不住落泪。
他抬起手,手铐哐地撞在铁门上。
声音久久回荡,他看着我,只是摇头。
眼里泛起潮湿的红。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都过去了。”
“都不重要了,你要死了。”
“一切都灰飞烟灭了,是不是?”
他无奈地笑了。
“我说过,我不想你死的。”
“我不想你死,你就不会死。”
“你等着,我要让你出来。”
“好好跟我解释解释,这十年。”
“你到底有多少真情,多少假意……。”
我回到宫里,一路咽下很多泪水。
这夜里我睡得很不安稳。
我反复梦见同一个景象。
这景象,在许多年前曾深深梦魇着我。
我梦见,母妃和哥哥被砍下头颅的场面。
今日这个梦里,好像还夹杂着姜祐。
又或许是姜祐的家人。
那么多血,那么恶心。
醒来时,我一片凄惶。
很多天,我看着窗外幽篁在秋风中瑟瑟摇动。
难以抹除心中惴惴,不时无端流下泪来。
直到这一日,茫茫的雨落下京城。
雷鸣电闪,白昼犹如夜晚。
雯婵一脸急切地进来,说,江州来报。
镇南都督以勤王讨贼之名。
合各路诸侯,兴师数十万,来犯京城。
我心头一凛,好啊,严朔已是气急败坏。
他在兵事上倒还有几分谋划。
一开始与镇南军打得有来有回。
我也乐于见他们蚌鹬相争。
不过他的燕州军渐渐显出颓势。
天下各道府皆响应叛军。
云集而起,战线绵延,无处使力。
更莫论还有我,这个洞悉严朔军务部署的内应。
于关键处点拨一二。
烽烟烧到了京城之下。
燕州军节节溃退的消息传来。
严朔帐下大将姚鼍战败身亡。
以汤融、曹定为首的镇南军,已杀至朝洚关。
严朔披甲操戈,要亲去督战。
他临走前,我说。
“你可千万别死了。”
他悲壮慷慨。
“我必会活着回来。”
他犹自深信,我与他是一条船上的。
严朔果然活着回来了。
被神策右将军,押在囚车里回来的。
严朔带着他的精兵离开京城时。
我将京师戍军内的他的党羽洗了个干净。
命他们从后包夹,务必生擒严朔。
如此,这讨贼的功劳。
便不能全算在汤融头上。
不会有第二个严朔了。
我命人将严朔押解到千境塔上。
塔高百丈有余,纵览京畿。
此刻,城南百顷土地,正火光熊熊,灰霾直冲天际。
他目眦欲裂,破口大骂。我笑道。
“汤融来找孤要犒赏。”
“只是这两年朝廷穷得很。”
“孤只好,叫他们去严大人的游苑,里寻些金银财帛。”
“谁知他们这样恨你,找了东西,又要放火。”
“孤请严大人来一同观赏观赏。”
他怒极,嗬嗬冷笑。
“若不是我严朔,你们大虞江山,早已拱手让人!”
“殿下呀,我劝你,今时你若要杀我严朔。”
“明日,被焚为焦土的,就是这大虞皇都!”
“你以为,我会在乎什么大虞?”
“父皇亲笔下诏处死我母子三人。”
“大虞二字于我已是旧日残篇。”
“大虞早已负我,我又何必再为它尽忠。”
他不可置信地瞧着我。
“疯子,你是疯子。”
“毒!”
他似抓到什么救命稻草般。
“你身上,还有我的毒,唯有我能解!”
我冷笑。
“你觉得我会顾惜一己性命?”
他看着我,忽然,露出一抹阴恻。
“你还不知道吧。”
“殿下,你不顾惜自己,你也不顾惜姜祐吗?”
“你想说什么。”
而我似乎已经知道他要说什么。
他狞笑。
“那日在拂香院。”
“姜祐早看出了你中了毒。他要我给你解毒。”
“我说呀,姜大人若肯把这个女人给我。”
“我自然舍不得她,给她解了。”
“谁知,他竟告诉我,你就是清绥公主。”
“他倒是懂我。若你只是个乐伎,我怎会当真。”
“他可是真敢赌。他也赌对了。”
“我那时就与他约定,我为你翻案。”
“扶你回公主之位,与你成婚,解你的毒。”
“条件就是,要他自己认罪。”
“姜大人可是对殿下痴情一片呐。”
“他若知道,今日他成了个废人。”
“你却仍要中毒身亡,不知道,他要作何想,哈哈哈!”
我听着他,心头浇下重重冷冽。
这岂非,我从来知道却不想承认的事。
姜祐一直在成全我。
无怪他那时日日给我施针。
无怪他那么殚精竭虑地。
教我如何扳倒严朔。
我背过身去,远处烽烟滚滚。
烧灼一片天穹,青山已失却颜色。
我长吸一口气。
“我为臣不忠,为子不孝。”
“你想动我以情爱,岂非大谬。”
“严朔,你听好了。”
“我是个不忠不孝,无情无义之人。”
“来人,把他拖下去。”
秋雨吹荡多日,京城上空的尘灰终又沉入地表。
我叫太医来瞧我的身子。
他诺诺了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
最后只道,我这是损了肝脾的象,恐怕要短寿。
“若是调理得当,总可保十年无虞……。”
他诊不清我的脉。
我却已将这大虞王朝,支离破碎的脉象摸得清楚。
山河分裂,天下宰割。
大厦之倾,无可挽回。
又有各州揭竿起兵的消息纷至而来。
大虞气数早已尽了,它彻底崩颓的那日。
就在眼前,皇帝大赦了天下。
诸多在严朔治下,遭贬官囚禁的朝臣得以洗脱。
我将姜祐安置在行宫蕊英馆软禁。
我去过一次。
我踱到月门边。
见他在廊下,高控了帘栊。
身旁一棵虬屈的老枫。
他在写字,挥毫落墨。
恍然是曾经,与我在清凉台上模样。
而他的手微微颤抖着。
在牢中一年戴着镣铐。
在他的腕上落下了伤。
他也许,再写不出那样好看的字。
我看了他一会儿,转身走了。
我曾经负着气问迦蝶。
姜祐为什么都瞒着我。
迦蝶无奈。
“他说,你对自己太心狠。”
她又说。
“其实你和他,是相像的。”
“是啊,是很像。”
“我们举起复仇的刀。”
“可在这条路的尽头。”
“我们看到的都是自己。”
“竺玉,他从前说。”
“他会一直等你。”
“等你回来,予他的此生以裁断。”
我摇头。
不,不应如此。
我还是去见了姜祐。
趁着深秋的傍晚。
宫苑寂静。
仿佛檐上的骑凤仙人,也已沉睡。
早先工部的人上奏。
途州涝灾算是暂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