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大早,天还没亮透,程桥就已经载着林忧一路开到了高速公路上。
不知道是他之前专注学习按捺了太久,还是真的多热爱大自然,一路上精神得很。林忧一直哈欠连天,程桥体贴地将毯子盖在林忧身上,让她先睡会儿。
车上放着那首《Come Here》的插曲,不知道是因为林忧的推荐,还是为了多些谈资,总之看起来程桥是认真回去补了不少慢节奏的电影。
歌声悠扬慵懒,带着撩人的暧昧,挠得心头痒痒。
林忧迷迷糊糊地,头很重,却又没办法睡踏实。毕竟让程桥一个人开这么远的路,她心里也难免有些愧疚。她有驾照,只是很少出远门,车技也不熟练,所以不给程桥添乱已经是她的最佳选择了。
“没关系,以后你多练练,下次远途的话就得帮我搭把手了。正好我开白天的,你喜欢熬夜就开夜路,配合多好。”程桥半开玩笑道,也给了林忧不少宽慰。
林忧笑着点头应是。
晨光渐亮,太阳升起时,霞光都迅速消散,露出朗朗晴天。林忧看着湛蓝的天空,微微蹙起眼睛,今天天气应当不错。
果然,还未到中午,阳光就已经分外刺眼,没有一丝空间留给阴霾。九月是北京最好的月份,天清气爽,此时树叶还未变色,漫山大片的树木郁郁葱葱,深深浅浅的绿如油画一般层次丰富。
很多人总喜欢赶着枫叶变红,或者银杏树变成金色的时候来观景拍照,林忧也曾贪新鲜,但如今到底还是更喜欢绿意,没有那么热烈,却安静且孜孜地生长着,不像再晚半个月的时间,风一吹,大片树叶“哗哗”地掉落,总会有种凋敝的物哀之感。
只是这山实在不好爬。林忧气喘吁吁地往上走着,感觉两腿打颤,好不容易找到一处岩石歇歇脚,抬头就看见前面背着登山包的程桥健步如飞,好像根本感觉不到疲惫似的。林忧混沌的脑海里只浮现出“望洋兴叹”四个大字,再没有力气去想更多了。
林忧实在没办法,扯着嗓子喊程桥等会儿。
程桥回头,用力拍拍手,鼓励着林忧:“快到了,坚持一下!你平时得多运动,动起来,快点,快快!”
他那个语气像极了健身教练,林忧不觉得有些好笑,只是那腿肚子都已经开始打颤。她实在忍不了了,用力扒着岩石:“你觉得我现在是毅力的问题吗?”
程桥无奈地摇摇头,只能走下来准备搀扶林忧。林忧也想往前走,脚下一绊,看到鞋带又开了,她就感觉自己已经蹲不下去了。
程桥倒是反应快,先一步蹿过来,蹲到了林忧脚下,认认真真地帮她系上鞋带:“得这么反着系,鞋带才不会散。”
林忧也没太看清楚他的手指是怎么动作的,而是盯着程桥那颗毛茸茸的头,感觉像只大狗一样,于是自然而然地伸出手摸了摸他蓬松的头发:“乖,你会就行了。”
程桥看出林忧的心不在焉,只得又耐心地帮她拆开另一只鞋子,重新用反方向的方式绑好:“好了,走吧!”
林忧也耍起了无赖:“可是我真的好累了,走不动了嘛!”
“你是在对我撒娇吗?”程桥笑道,“早知道应该多带你出来走走了。”
林忧老脸一红,就准备撑尽力气也要赶紧逃掉,却被程桥拉住。
程桥在她面前蹲下来:“没多远了,我背你吧,如果你不怕咱俩一起摔下去的话。”
“得了吧,摔下去那也是我垫背。”林忧嘴上不饶人,但到底还是没能硬下心来,最终就让程桥拉着自己的手上去了。
山顶的视野果然开阔,俯瞰周围,连远处低一些的山都变得渺小了许多,好像林木间总是潮湿些,在那大片浓绿中升腾起些许白色的雾气。
程桥忽然大喊一声,吓了林忧一跳,紧接着山谷里接连响起一连串的回音,渐次环绕了一大圈回来,拍打在林忧的耳膜上,熟悉又陌生。
程桥对林忧示意,林忧也憋足气,跟着程桥再喊一次。她用尽全力呐喊,那股浊气随之从体内排出,林忧觉得自己的心神都好像跟着那声音在远处山林中沉浸、涤荡透彻,回归时整个身心都跟着松弛下来,平日里的浮躁都消散了大半。
林忧有些理解程桥对于大自然的热衷了。
“难得你表现这么好,纪念一下吧!”程桥拿出手机准备拍照。
林忧一时间不知道该摆什么姿势,就傻傻地比了个“耶”,程桥飞快地按完就走了过来。本来林忧以为随便拍一下就好了,准备换顺序帮程桥拍照,程桥却说要帮林忧摆一下姿势。林忧也不怎么会拍照,就随他了。
谁知道下一秒,程桥一把将林忧高高举起,直接放在山顶边上的那块最高的岩石上,吓得林忧失声尖叫:“啊,我恐高!快放我下来!”
程桥笑声爽朗:“爬山嘛就得爬到最高的地方!快,笑一个!”
林忧浑身僵硬,双腿抖得更厉害了,嗓子早已经破了音:“不行!快放我下来!我站不住!”
“别动,没事儿,马上就好!”程桥一面轻松地说着,一面“咔咔”一顿连拍,抓拍了林忧不少的丑照,林忧吓得一动不敢动,根本没余力阻止。
林忧浑身冒冷汗的时候,程桥竟然还灌起了鸡汤:“克服恐惧的最好办法就是直面恐惧!自然点,三、二、一!”
快门一响,林忧还是下意识摆出僵硬的笑脸,画面定格。林忧大大的丑照被程桥发到了朋友圈,当然,他换来的就是林忧的一顿痛骂加一顿暴捶。程桥难得嬉皮笑脸、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让林忧最终不得不妥协,左右都认识这么久了,她也就不太在意自己的形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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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空繁星灿烂,虫鸣阵阵,这山上的夜晚也是热闹的很,可能再冷一些,那些虫子动物就会蛰伏起来了。
不过到底是秋天了,他们晚上还是要点着篝火。幸而程桥装备齐全,搭了帐篷,铺了防潮垫和睡袋。两人更是裹得严严实实地,像两只矮胖的大熊一样蹲坐在篝火前。
程桥指着头顶那一片片的星星教林忧辨认:“北斗星很好认吧?它就是大熊座的尾巴部分了,你看看这个勺柄,再往前一点儿就可以找到北极星了……”
林忧只觉得所有的星星都是一样的,心知如果自己敷衍过去,程桥肯定还会问下一步的,于是就直来直去了:“没看出来啊,旁边那几颗星星连起来,不也可以是这个图案吗?那边也可以随便连,弄个图形模版随便套上去都可以,有什么区别啊?”
林忧纠结地抓着头发,她并不是想抬杠,而是真心想弄清楚每个星座的区别。她大学的时候还参加过天文社,跟着同学们一起去观看狮子座流星雨,结果不知道是运气问题还是眼神有问题,白白喂了一晚上蚊子就算了,到最后好几个同学一起帮她科普,她还是没看出来狮子座在哪里。
“不认得就不认得了,反正也不重要。”程桥笑着帮林忧整理头发,他的指甲总是修剪得很短,手指圆润,他的动作又很轻柔,那个瞬间林忧开始理解为什么猫猫狗狗都喜欢被人抓痒了。
头上的神经麻麻的,林忧舒服地蹙起眼睛:“所以你这就打算放弃了?是不是我太能抬杠了?”
“没有。”程桥将林忧的头发仔细绑好,动作不太熟练但也小心地没有扯到林忧的头发,“其实你是对的,我们看到星空,好好欣赏就是了。那些星座本来座就是人类为了区分星空随意划分的,没什么实际依据。”
林忧忍不住吐槽:“还人类?你是外星人啊?”
“哎呀暴露了,其实我是来自阿尔法星的卧底。”程桥故意夸张地比划了一个奇怪的手势,估计又是他让她看的哪个电影美剧里的造型。
林忧附和地点点头:“嗯你现在暴露了,所以从实招来,你来地球的任务是什么?”
程桥耸耸肩:“只是路过来看看,看看人类怎么生活。”
林忧“哦”了一声,腿上的酸胀感传来,她不自觉地捏了捏小腿。
程桥拍了拍身旁的位置:“坐过来点吧!”
林忧不明所以,只以为他怕自己太冷,所以还是听话地没有辜负这份好意。谁知程桥径直拉过林忧的脚,搭在自己的大腿上,开始上手帮她按摩,突如其来的酸爽让林忧忍不住叫出声来。
“轻点!唉,疼,疼!”
程桥不为所动:“揉开了,明天起来就不会疼得那么厉害了,不然我怕你下山都下不了。”
林忧知道程桥的意思,也就没有拒绝。程桥的力道不轻,却很有效,林忧能清晰感觉到他逐渐帮自己把筋络彻底舒展开。
待开始的剧痛过去后,她也恢复了些许气力,还有心情跟程桥继续开玩笑:“哟,手法挺专业啊,看来没少实操。”
程桥没有正面回应林忧的挖苦,而是故意用假嗓子模拟出奇怪的夹子音:“伦家在地球好好学习了这么多年,so easy啦!”
林忧笑笑,低头看程桥修长的手指在自己腿上揉捏着,一下一下,莫名想起了古刹里敲木鱼的感觉,那是一种安静、专注,不带欲念的慈悲。
本来话题已经结束,可是鬼使神差地,林忧突然忍不住拾起了方才的话头:“那你来这里之后,有什么特别想留下的吗?”
她问的是在这个世界,亦是问到在北京,程桥当然会明白她的意思。
程桥只思索了极为短暂的时间,大概那个答案他心里早已明晰:“可能就是多去做一些自己喜欢的事情吧。”他顿了顿,加了一句,“所以我以为我们是一类人。”
他说这话时是直视着林忧的,他的眼中亦有询问意味。
林忧却避开了他的目光,借着活动的姿势,也顺势抽回了自己的腿。
她抬头看向浩瀚星空,那些星星好像离他们很近,可是在他们看到的时候,或许很多都已经湮灭在宇宙中了。能与那星光交汇已经是一种难得的幸运,林忧知道,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其实是很脆弱的。
良久,她幽幽开口,嗓音有些干涩:“我以前一直以为我们就跟这些星星一样,宏观上来看都是差不多的,让我们存在的意义,在于自己独特的经历和体验……”
“要聊这么深吗?”程桥显然并不想继续深入这个话题,半开着玩笑道,“大作家最近是有什么新的感悟了吗?”
林忧笑着摇摇头,示意程桥自己好了,顺势抽回了自己的腿:“没什么,就是突然觉得有点怕了。”
“怕?怕什么?”程桥挑眉看着林忧,刚想询问。
隔着火光,高温让透明的空气都变得扭曲,林凡看见程桥的面容感觉突然有些模糊,有点陌生。
林忧笑着岔开话题:“没什么,就是最近刚看了一些阿兹海默的纪录片,我就很怕老了以后,我们的记忆、才能、知识都会消失,只能毫无尊严地活着……你知道,有些恐惧我们是可以克服的,有些很难。”
程桥顺着她的话感慨道:“是啊,生活太无常了,我们没办法预测以后会发生什么,就算以后忘了,体验过就够了。”
林忧轻轻扬起唇角,只是那笑意不达眼底:“这听起来有点不负责任吧?”
程桥停顿了下,用半认真的语气回应道:“不然呢?你也知道我家里的那档子事儿,我不相信有什么靠得住的……所以我觉得,人只能自己对自己负责吧?”
“嗯,也是啦!”林忧故作轻松地应和了一句,想了想,又补充道,“其实我们都只是路过这个世界而已,从这个角度来看,生命是没有意义的,但是生活是有意义的。看一朵花开,看星星闪烁,听听鸟叫虫鸣,听听流水潮汐,也算来过一遭。”
程桥会心一笑:“好像你总能说出来我想说的话,所以我感觉跟你在一起特别舒服,特别自在,谢谢你,忧忧。”他那笑容里,或许有几分是感同身受,但更多的应当是如释重负,他以为林忧和自己是一样的,那么对她,他就不必感到愧疚,这样方才能长久些罢。
林忧对着程桥勉强笑了笑,低下头用树枝拨弄着篝火。
夜已深,潮湿的树枝在燃烧时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衬得周围愈发安静,好像连那些虫子也突然蛰伏了下来。
火星不时迸溅出来,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两人都没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