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林忧最早是叫林优,优秀的优。
在初中以前,她确实对得起这个名字。在村子里,她考试永远都是第一名的成绩,永远都是老师口中的优秀学生、模范代表。但是后来初高中去省城投奔父母,她才知道以前的教育条件有多差。在乡下,是没有机会上补习班的,甚至那里的英语老师连标准的发音都不会,更没有什么奥数班、兴趣班了。可是父亲并不能理解,大概他那个年代城乡差距还没有这么大,他也是靠自学出来的。
父亲在第一次看到林忧的成绩单时仿佛受到了极大的震撼,那种无声的失望与错愕,让林忧至今都无法释怀。她唯一一件自己决定的事情,就是在填报学籍和迁户口的时候,把名字改成了忧,忧虑的忧,忧愁的忧。她不想给自己立一个太过沉重的目标,那样大家都会预期落空。
林忧后来是彻底下了苦功的,她咬着牙每天熬到深夜,从倒数第几名一点点往上爬,她努力考上了北京的大学,一路读了研究生,要不是实在没什么学术追求,恐怕现在已经博士毕业了。甚至在跟程桥交往初期,她也是抱着练习口语的心态,坚持用英文与程桥交流,听他不耐其烦地跟自己解释和科普。
程桥就不一样,好像一切对他来说都是那么轻松,他本身就在双语环境中长大,初中阶段就拿了机器人大赛的冠军组。他的兴趣广泛,并且执行力超强,喜欢潜水,就去帕劳考了潜水证,喜欢滑雪,就去瑞士呆了几个冬天,甚至他有阵子对西班牙语有兴趣,就在自学了两个月之后专门跑到巴塞罗那去独自生活了数月。
了解程桥越多,她就越自卑。爱一个人,会不自觉地将对方美化,可是程桥,确实是她渴望不可及的梦想。他自我,目标坚定,不会为谁改变,当然那个人也包括她。可是他让她觉得,努力是会获得回报的,而也因为这份努力,生命可以变得自由而广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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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书馆的自习室很安静,大片阳光从落地窗照进来,淡淡的粉尘在空中无声翻飞。
林忧小心翼翼地偷看着对面专注的男人,他的睫毛很长,在阳光下泛起浅金色,他的手指颀长,指甲整洁,在纸上写写画画、计算推敲的样子分外迷人。林忧心中有些莫名的甜蜜,又带了出些许苦涩。
程桥说月底要参加一个编程的考试,所以这几周都要泡图书馆。林忧或许只是故意没有听懂他说的言外之意,又想着,倒逼自己静下心来好好看看书,未尝不算一件幸事。
时代浮躁,程桥热爱阅读,涉猎广泛,一直是林忧钦佩的闪光点,看见程桥,想着自己如果继续虚度时光,就会有种强烈的负罪感。所以哪怕昨夜失眠,林忧还是强打起精神,一早就准时坐到了程桥面前。
两人当真就如学习拍档一样,在桌上高高垒起两摞泾渭分明的图书。程桥面前是各种英文的编程书籍,林忧则摊开一堆小说杂记,她酝酿许久的小说似乎始终缺少瞬间的花火,哪怕是接点鸡汤文她也需要适时更新一下词汇库。
只是千篇一律的套路,她看得有些昏昏欲睡,眼皮越来越沉,不自觉地就睡了过去。“砰”地一声,林忧的额头猛地磕在桌子上,她一个激灵醒了过来。
那声音在极为安静的环境里根本无法忽视,程桥投来好笑又担心的目光。
林忧有些不好意思地揉着额头,小声地逞着强:“我没睡着。”
知道她向来嘴硬,程桥并不揭穿,而是不动声色地将自己的保温杯推到林忧面前。
“喝点咖啡提提神吧。”他的语气温柔自然,根本听不出用心险恶。
林忧也习惯了听从他周到的安排,拿起杯子就喝了一大口,结果差点直接吐出来。
“常温美式!……呕!”林忧一边说一边犯着恶心,强压住不适的味道,忍不住埋怨起程桥来,“你怎么不直接给我喝中药?!”
面对林忧的质问,程桥却一脸无辜:“你不是胃不好,不能喝冰的嘛!”他又瞪起他那可怜的狗狗眼,“要不再多喝点,你可能就习惯了?”
林忧向来不忍苛责这样的程桥,加上不想影响周围人,最终只能气恼地揉了揉脸,让自己清醒起来:“算了,我不困了!”
“你确定?还有精神看书?”他那唇角的笑意怎么看都觉得不怀好意。
林忧用力点点头,拼命睁大眼睛,对着他咧起嘴露出一个大大的假笑:“可以了吗?程老师?”
程桥宠溺地看了看林忧,还是起身去帮她倒水了。
林忧低头继续看着手里的书,那天她看的是《神谕之夜》,一个病后余生的作家,离开家乡,进入另一个迷宫般的隐秘世界,看似得以回归,可是当初引以为傲的激情再也无法支撑起门面的时候,当作者用最精巧的叙事去掩盖他消退的天才时,他又能否真的得到救赎呢?
林忧有些晃神,年少时,她也曾肆意挥霍着她的天才,那时候她以为她的灵感会源源不绝,她以为她的人生会光明璀璨,她以为她的未来会前程似锦。可是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一步步走到今天这个境地。三十多岁,还没有稳定的收入,去找份工作吧,她又不知道自己除了写稿还会做些什么。
她好像依稀记得,自己出版了两本小说的时候,终于鼓起勇气把样书拿回家,父亲只是淡淡扫了一眼,毫无兴趣,好像说了一句什么“矫情”或者是“没意思”之类的。因为临近毕业,他更希望林忧能找一份体面的工作,比如医生,老师或者考个公务员。
不知道是不是起了叛逆心,那时的林忧虽然不会跟父亲争执,但好像偏要证明自己是可以的,结果越是急功近利,结果往往越不如意,后续她就好像突然什么都不会写了,只能仗着阿秋的情谊,勉强写点专栏文章糊口。她不会埋怨父亲,这条路毕竟是自己选的,一切也都是她咎由自取。
只是她不敢轻易跟父母联系,她害怕再听到父亲失望的叹息声,更害怕父亲那嫌弃的眼神。
她是憋着那口气,总觉得自己得混出个门路来,才有底气回去。可是一口气憋了这么多年,好像早就泻掉了。如今是程桥让她又陡然生出一种紧迫感,她不是想要如何长久,至少他让林忧觉得,自己是该努力些,再努力些,如果事情还没成,那就是她做的还不够。
很快,几本书被摆在了林忧面前,打断了她的走神。林忧抬头,果然程桥除了倒水,还特意去寻了些书籍给她。书名她一眼扫过去,就知道是两人之前聊天时程桥推荐过的,如今倒要他主动找来,林忧有几分心虚地摸摸鼻子。
“之前跟你提过的,有空可以看看。”他没有强迫林忧,轻声说了一句后,就重新坐到对面,重新埋头学习自己的那些东西去了。
但凡是程桥的推荐,他都是仔细阅读思考过,认真放在心上的,不像林忧,很多时候读的是个囫囵吞枣,接着就开始自由发挥,除了忽悠贝贝那种懵懂的新手和一些不愿意费脑筋的读者,她其实心里是没底的。
阅读,健身,经历,最终都会成为自身的一部分,骗得了别人,骗不了自己。
程桥就是这样一个计划性极强、且自律得可怕的人。看了眼对面男人专注的样子,林忧抿了抿有些干裂的嘴唇,低头继续看起自己手里的小说。
书要一本一本地看,事情要一步一步地来,至少,她也在一点点推进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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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一直等到图书馆快闭馆的时候才出来,外面天已经彻底黑了。
这边不是酒吧餐厅,总显得有几分冷清。
走到路口,程桥准备打车,倒是绅士地记着让林忧先走:“你怎么回去,要不我帮你叫个车吧?”
林忧笑了一下:“不用了,我坐地铁,挺方便的。”
她没好意思解释最近自己实在是入不敷出,又不想欠程桥太多人情。程桥犹豫了一下,酝酿着措辞:“你家离这儿还是有点远,其实不用这么折腾……”
林忧不是真的傻子,自然明白程桥的为难,于是飞快地点点头,避免两人太过尴尬。
“嗯,我主要是来这边找几本书,明天开始得赶稿了,我就不过来了。”林忧说着,扬了扬手里的几本书,轻松地对程桥笑笑,“还有,谢谢你的推荐了!”
程桥也笑了,带着一种轻松和感激地捏了捏林忧的脸:“好,那我们一起努力吧,等月末再见!”
林忧爽快答应下来,挥挥手就往地铁站走去。
从地面进入地铁有一条很长的楼梯,这个时间段已经没什么人了。林忧飞快地沿着楼梯往下走了几步,又突然想起什么,回头望去,只看见暗沉沉的天空。
今夜无风无月,唯有一步步走下去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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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忧在家认认真真看了几天的书。借用阿秋经常吐槽的一句话,就是书非借不能读。果然因着有归还期限,加上林忧想着下次见面,程桥势必会跟她讨论一番心得,所以她看得分外专注。
时间久了,仿佛也看出些许趣味来。林忧尝试着记录一下那些涌出的想法,写着写着,竟好像找回些曾经的感觉了。
在她构想的世界中,那个盛极一时的歌手突然觉得厌烦,开始四处流浪,于某日清晨到达一个平凡的小镇,他发现这里如此静谧,除了偶尔开门关门声,偶尔狗吠偶尔说话,完全没有音乐的气息,生活却平实幸福。没有见过世面,他觉得他们很可悲,那么一个瞬间,他更觉得自己可悲。
所谓音乐,所谓爱情,所谓梦想,从来都不是幸福的必需品。
甚至某种程度上,成了阻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