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装素裹的东北平原,列车急速行驶在旷野里。
摇曳晃动的车厢内,有人在吵架,有人在吃东西,有情侣依偎在一起打游戏,一起打牌的、拿出一包包熟食水果开饭的,好一派吵杂热闹的场景。
因为走得急又临近春运,林忧只买到了K字头的火车,但去漠河的话,就算高铁也不直达,索性就一路慢慢坐着了。
林忧倚靠在座位上,不时偷偷打量着对面,着实搞不清楚眼前的状况。
明明一对男孩和女孩手挽手依偎在一起,耳语厮磨,如同情侣,但女孩却和旁边的男孩穿着一样的情侣衫,那个男孩还给女孩倒水递纸巾,好不体贴。
大概是林忧的眼神太过八卦,对面的女孩鄙视地白了她一眼:“阿姨,你瞅啥呢?!”
林忧默默把头转到窗外,假装对方叫的不是自己。
空气中浑浊的味道并没有让林忧觉得头晕,她也算是吃过些许苦头的孩子吧。
小时候交通不便,她记得人生第一次去省城看父母的时候,都是爷爷骑车带她到隔壁村旁的公路,再转大巴车到几个小时外的镇子上,然后才能搭上绿皮火车,再睡一天一夜才能到。但年幼的她只有对于未知世界的渴望以及对省城的向往,所以并不觉得多辛苦。她只记得那个冬夜的盒饭好香啊,可是爷爷没有那么多钱,她只能啃着奶奶给他们烙的火烧,幸而火车上还有开水可以打,可以让胃里暖暖涨涨的,很舒服地睡着。但只啃饼子,嘴巴里没有味道,所以林忧会格外敏感地捕捉着每一丝夹杂在浑浊空气里的饭菜香气。
然后她就远远看见那卖饭的师傅用不锈钢铁勺在桶里搅合搅合,捞上满满一大勺子菜浇在白米饭上,馋虫都被勾了出来。
那是切成薄片的红烧肉配着白菜粉条,加上酱油炖得褐亮亮的;茄子土豆几乎都熬成了泥,上面一点绿色的葱花格外诱人;还有炸得焦香酥脆的火腿肠,滚上一层孜然,尽管现在来看是极不健康的淀粉肠,偏偏对于那时饥肠辘辘的孩子来说,已经是极难得的美味。伴随着火车“轰隆隆”在铁轨上滚动的声音,她强迫自己闭上眼睛不去想,迷迷糊糊地睡着。
后来她有了钱,在坐高铁时还特意买一份高价盒饭,然而那味道却冷冰冰的,再也不是记忆中的味道了。林忧好像忽然就丧失了食欲,可是欲望只会被压抑和隐藏,并不会真正消失。
那时的林忧尚未意识到,童年的饥饿与馋态会伴随终身。她找不到填补欲望的食物,体内就形成了巨大的虚空,那种虚空令她迫切地想要抓住一切能带给她短暂温存的幻觉。
手机震动,程桥发了消息过来:“昨晚喝多了刚刚醒酒。你元旦假期怎么过,等会儿有空见一下吗?”
林忧打字回复:“我没在北京。”
对面一时间没有再回消息。
隔了两个座位的小女孩大概是看着爸爸一瓶接一瓶地喝着啤酒,也跟着跃跃欲试,被男人制止后突然吵嚷起来:“爸爸,啤酒怎么啦,为什么你能喝我不能喝?”
这时程桥的电话直接打了过来,林忧一面接电话,一面起身往连接两节车厢的贯通道走去。
火车上人很多,不时有人穿梭,林忧不得不不停侧身避让,同时回应着程桥:“准备去漠河,嗯,还在车上呢……”
这时有乘务员推着车路过,因为声音太吵杂,林忧听不清那边程桥说什么,于是提高音量:“等会儿啊,有点吵!”
林忧捂着话筒,艰难地穿过吵杂的车厢,走到贯通道的车窗前。半密闭的环境隔绝了大半杂音,周围终于静了下来。
林忧好不容易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刚才说什么?”
“没什么,我说等你回来,去接你吧?”程桥的声音带着些许宿醉后的沙哑,隔着电话听起来带了别样的味道。
林忧顿了顿:“我还不确定什么时候回去……嗯,过年得回老家。”
电光火石之间,林忧下意识找了这个拒绝的借口,或许也不能说是借口吧,那一个瞬间,她觉得自己确实应该回去看看了。既然无处可去,总有个地方要过年的。
“啊?”程桥似是有些惊讶,很快回过神来,“挺好的,就是……之前都没听你说过。”
林忧转头看向窗外,外面的平原开阔,素白的雪景好像让一切安静下来,整个世界随之陷入一片寂静。
“你真的在意吗?”林忧轻笑一声。
然而等了半天,对面都没有再说话。
眼前突然就暗了下来,火车“哐啷哐啷”地驶入黑暗的隧道,车厢内的灯光将林忧的面容投映在玻璃上,看上去有种不真实的陌生。她也不知道何时起,自己变成了这般模样。
林忧忍不住伸手轻轻去触碰眼前这个陌生的女孩,然而触碰到的是一片冰冷的玻璃。
电话那边始终沉默无声,自然切断了通话。
直至火车呼啦啦地驶出站台,周围再度明亮了起来。
林忧盯着手机屏幕,看着断掉的信号逐渐恢复满格,却并没有新的消息。手机显示电量低,林忧只得将手机收好揣进口袋。
林忧抬头往向窗外,被白雪覆盖的田野看起来平坦辽阔,远处的山林蒙上了厚厚的积雪,在光线的作用下显出一片灰白色,多了些冬日的寂寥感,而当那太阳在雪地上折射出的反光滑过时,会忽然刺痛眼睛,有种忽然想要流泪的酸胀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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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北方的日照时间总是极短,抵达漠河时天色已经开始暗了。林忧图省事提前预订了当地导游,拎着行李出来,就看见导游热情地挥舞着小旗子接站。
疲惫的林忧迷迷糊糊的跟着导游上了大巴车,才发现竟然跟对面那对,不,应该说那组年轻人成了一团。
大巴车摇摇晃晃地一路驶向营地,越靠近山区,越觉得这气温实在冻人。
刚放下行李,几个年轻人就兴奋地跑到外面去玩网上流行的“撒水成冰”了。导游也就将他们一起拉了出去。
暮色挡不住年轻人的热情。只见女孩将开水用力向后一百八十度扬去,开水瞬间雾化,两个男孩帮忙抓拍出一张张照片。
“拍下来了吗?我看看!”女孩兴奋地叫着,然后又推搡着男孩轮流去尝试,很快又打起了雪仗,好不热闹欢活。
林忧独自站在不远处的雪地里,看着那样的热闹,好像离她很近,却不会属于她。她好像有些忘了,自己这个年纪是在干什么呢?
那时候的她刚上大学吧,换了城市,换了环境,还不懂得恋爱的滋味,还能尽情享受独自阅读的惬意,后来遇见了阿秋,愿意陪她一起看看书,谈谈心得感受,那样的时光多美好啊!
林忧仰头望着深深的夜空,星光灿灿,好像那个夜晚,只是这寒冷更适合她一个人吧。
另一边,几个年轻人很快玩累了,纷纷叫嚷着:“好冷啊,快回去吧!”“走啦走啦,脚都要冻掉了!”他们跺着脚,嘻嘻哈哈、互相推搡着往营地跑回去,好像放学的孩子一样,带着一种欢快的匆忙。
不远处的人群散去,导游好心提醒道:“今天看来很难等到极光了。林小姐,咱们先回营地吧,别冻着了。”
林忧轻声应着:“嗯没事儿,你们先走吧,我再呆会儿就回去了。”
导游有些不放心,但看着营地也不是很远的样子,旁边几个游客又吵着回去,只得答应下来,不忘叮嘱林忧:“那你别太久了,晚上很冷。”
林忧淡淡点头,谢过导游。
在众人的欢呼簇拥声中,导游转身带队离开,那团热闹也跟着散去。
林忧继续往雪地中央走去,一步一个坑儿地踩在雪地里。
现在的积雪有点沙砾感,踩下去发出“吱吱”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这里的夜的确是能冻死人的。
林忧想着,其实人快被冻死时,反而会产生热的错觉,会被那短暂的温暖迷惑进而脱光衣服,然后逐渐在幻觉中丧失意识。她贪恋的那点温暖,未尝不是一种错觉。
走了一段很长的距离,林忧感觉自己呼吸有些急促,于是停下,环视着四周,都是茫茫白雪和暗色的山林,她一时间好像迷失了方向。
林忧站在雪地里,仰头看向漆黑的夜空,深邃无垠,她呼出的气体在空气中迅速凝结成白色的雾气,消散不见。
其实林忧早就知道,这里的纬度根本没那么高,能等到极光的概率微乎其微,就好像她能等到程桥的消息一样。可是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刻,她就是想一个人在这里多站一会儿,多等一会儿。
天空中没有极光,只有无尽的黑暗。
我在机场,等一艘开往西伯利亚的船,或者归途的你。
那场不死的执迷,是我过去存在的全部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