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正午,阴云密布。
一场酸雨即将到来,但牧场主并不着急,因为这个时代已经很罕见天然的草场,畜牧业也早已和几十年前完全不同,他养的动物们都在高机械化的无人机牧区。
这些荒原上巨大的活动板房看上去与‘牧场’二字毫无关联,稍微凑近才能听见猪牛羊等牲畜的叫声。但能看见的,就只有一条条综合管道相互连接,通向遥不可及的天际线,管道里运输着各种药剂、无土栽培的精饲料,以及水和沼气等一大堆东西。
其中一个板房里并没有传来牲畜叫,反而能听见隐隐约约的哭声,孩童的哭声。这并不是什么耸人听闻的事件,在这儿甚至常有发生。
三百头绵羊的尸体横七竖八躺在饲养台上,一群十三四岁的孩子立在隔离窗前。哭的孩子是安集,他身边站着好几位同学。其他人似乎表现得都很淡定,因为这次事故,是安集他们小组承担主要责任。
折跃生的特殊学制决定他们必须很早就要接触理论实操,从基础课程结束之后,几乎在十岁左右便会被安排进各行业实践领域。
三到五人一个小组,一年四至六个项目周期,这些孩子在尚未毕业的年纪,不仅掌握了常人难以触及的学术知识,更已通晓天下各行业最尖端的技术流程。
这次的项目是全自动化牧场,这三百头羊由四个小组共同负责,其中生物学小组负责遗传实验,工程小组负责无人机改良,农科小组负责撰写饲养方案,安集所在的计算机小组,则要编写整套自动化流程。
对于这群天之骄子来说,看上去确实是小菜一碟。但类似的实践任务并不只是考验专业知识,也挑战着孩子们的协作能力,毕竟在此之前,安集和他的组员完全没有机会接触这些毛茸茸的东西,更对于如何养羊一窍不通。
四个小组必须通力协作,其中任意一组掉链子,都会给其他组造成很大困扰。
此次事故源自于生物学小组的一项药物研究,在农科小组的帮助下,他们给出的药物配比方案完全没问题,但问题就出在一组数据误差上面,或者说是一个小数点上。
在自动化投喂程序里,一个小数点轻微挪动,意味着十倍的剂量差距,最终的药物配方与试验标准相差甚远,这已经完全成了致死利器。
各小组导师将大家领至现场,排查每一步误差,很快便发现了问题所在。而面对如此荒诞的失误,安集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如果当时自己再多核查一遍,或许就能避免这种结果。
面对堆积如山的尸体,导师现场询问各自对于这件事的反思,安集哭成泪人,抽泣哽咽着说不出话来。大多数冷静的同学都表示要吸取教训,必须苛求自己对于数据准确性的保障。
但他到现在还记得,阿尔伯特的回答。
“我只看到悲惨和残忍。”
一个生物组的小姑娘笑出了声,和同伴说起悄悄话,可能是在说,这个小男孩如果去上解剖课,会不会吓尿裤子。
事件结束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安集都很难在课堂上集中精神,他记得六年前母亲去世的时候,自己似乎都没有这样无精打采过。
或许是那时候还很小,六七岁的孩子,自己对于母亲的记忆实在太模糊。
终于,在一堂高数课上,老师发现安集不太对劲。
给安集进行数学启蒙的人,正是张南门,安集十三岁之前的所有数学课程,都是他亲自执教。尽管张南门这时候已经忙着准备焰火计划,但他仍然坚持每天晚上四个小时稳定在线,在元宇宙教室里给折跃生上完两堂课。
课后他独自留下安集,准备给孩子讲个故事。
“你应该知道‘塞勒涅号’吧?就是那艘2034年发射的登月科考船。”
安集点点头,虽然他对这些事情并不太了解,但每天的课后时间,总有个叫冀娇的小女孩喜欢叽叽喳喳给大家讲一堆航天故事,听多了也就记住了。
“好像是迄今为止,科考项目最多的一艘登月船,后来从地月拉格朗日点L1基地建成之后,就都是分批次探索了。”
“没错,看来你了解过一些。”张南门继续欣然说道:“当时的我29岁,留学回国之前在欧航局做导师的助手,于是非常有幸能够参与这次发射。”
“以助手身份参加吗?您肯定遇到过非常多阻碍吧?”
“哈哈,其实是沾了导师的光。那一年迈克尔已经93岁,不仅经常失禁,很多事情也不能亲力亲为,学院给他找了很多护工,但都没有我耐心细致,我就这样留在导师身边。”
“都不能自理了,还不打算退休吗?”安集有些难以置信。
“航天人就是这样,迈克尔更是个要强的人,他68岁从NASA退休后,又去欧航局干了整整二十五年。”张南门说着咧嘴一笑:“如果我能活到他那个岁数,我也能干下去!”
“那次发射之所以记忆犹新,是因为我替导师帮忙做了大量数据处理工作,在火箭工程方面,短短几个月时间,学到的东西比前三十年加起来都多!”
“看来迈克尔先生非常器重您,而且您也确实做了不少贡献。”
“你猜猜,后来发生了什么?”张南门满怀深意地笑了笑,从怀里摸出一块黑不溜秋的石头,这块不知道是什么质地的东西就像一块焦炭,看上去十分丑陋。
安集挠了挠头,最终怀着歉意笑道:“这个故事,好像听别人讲过,您在火箭发射当天,重新演算了一遍数据,临时排除了重要的工程故障,后来还得到欧航局表彰。”
“哈哈,外面传的就是这个版本,就差把我写进名人录里去。”张南门笑得更加爽朗,但接下来却半晌没作声。
“其实,当时发生的事情并没有传闻中那么美好。”
这话迅速引起安集的好奇心,他赶紧追问:“那真实情况是什么?”
“我确实是在发射前演算了一遍,也提醒导师,有一个不太起眼的小问题。而我毕竟只是个小助手,迈克尔虽然是设计顾问,但也没有实权,我们想尽办法把这个消息送去控制大厅,然后就没了下文。”
“我记得,那次发射非常成功啊,难道是您计算失误?”安集皱眉不解。
“火箭工程,虽然是不容任何失误的学问,但我们能做的就是不停堆积容错率增加保险措施,把它变成一个概率问题。所以很多时候,即使航天器在太空里出现一系列故障,任务却能圆满完成,但有时候一颗松掉的螺丝钉,就会酿成难以想象的大灾难。”
“那您当时指出的那个错误,后来被证实了吗?”
“火箭残骸回收之后,证实我确实是算错了,那个部分并没有任何问题。”
“那欧航局为什么会专门为此表彰您?是嘉奖这种严谨的精神吗?”
老人轻叹一口气,又摇了摇头:“受到表彰的人,当然是我的导师迈克尔,这枚在月壤之中挖掘出的陨石,也是欧航局对他老人家的功绩给予肯定。”
“他之所以会把这块石头给我,也不仅仅真的是为了这种精神。”张南门说着,不免再次发出感慨:“说来真的是巧合,其实发射那天,当我那份报告以导师的名义送去控制大厅,立刻作为重要数据进行查阅,火箭也立刻暂停准备程序。”
“那,当时到底有没有出问题啊?”
“我既然是算错了,那火箭本身当然没有任何问题的,只不过在工程师返场检查时,发现了发射架上面一个没有拧紧的燃料阀。如果没有这次错误计算,就没有当时的重新检查,在发射之前也就没人会路过那个阀门,这个失误可能会导致重大灾难。”
听完这个故事,安集下巴都快掉出来:“真有这么巧啊?”
“塞勒涅号上有足足十三名宇航员,如果事情捅破,这算是航天局的一种大丑闻,所以一直没有被公布出去。”张南门说着,晃了晃手中的黑色石头:“他们送给迈克尔这么珍贵的礼物,让老人家觉得受之有愧,于是在老爷子弥留之际,他又悄悄转送给了我。”
“我的天,没想到这背后还有如此意料之外的故事。”
“我们那个时代的航天工程,就是这样处处如履薄冰,似乎一切都要交给概率去定夺,所以也会发生各种难以想象的奇闻异事。”张南门说着,忽然把话题引回来:“其实不光是航天,任何领域都会有这样的趋势,随着我们把生活的方方面面交给数字,那站在这些数字背后的人,必须拥有顽强的意志力,随时都要肩负起任何责任。”
“但…有时候总会有不小心。”安集忽然低下头去,他再次回想起那三百只绵羊尸体。
“当然会,人远远没有数字可靠,所以人也不可能永远掌控所有事情,我们只要有自己坚信的东西,就不会从心底里寄希望于缥缈的概率。”
安集重重点头,也许这个年岁还不足以把张教授的话全部吃透,但至少能记在心里。
随着时间流逝,尽管没能像想象的那样,让这件事的阴影完全散去。不过从张南门给自己讲了这个故事之后,他也不再去纠结于自己的计算失误,这种自责更多地转化成一种动力。
然而安集也发现,从那件事后,似乎并不只有自己一个人心怀阴霾。
阿尔伯特就是很典型的例子。
虽然表面上他没有安集这样郁郁寡欢,事发当天也至少没哭鼻子,不过在此后的一系列实践项目之中,这个小胖子已经敏感到近乎神经质的地步。
一组非常简单的数据,他不眠不休地算了几百遍,尽管这种行为极大地拖延了小组任务进度,但大伙儿也并未就此指责什么,毕竟人家是为了追求绝对准确。
直到有一次,安集发现阿尔伯特算出的数据几乎全是错的,而且错得离谱,他以为自己眼花了,或者是阿尔伯特手抖了发错数据。当他把报告打回去让阿尔伯特重新计算后,这家伙却再次发来同样的错误数据,并且还附加了一千多遍完全荒谬的验算过程。
安集有点慌了,该不会是阿尔伯特被吓傻了吧?
他赶紧找到这小胖子,想看他是怎么算出一千多遍错误结果的。
结果出人意料,阿尔伯特这次的计算成果完全正确,速度也快得惊人。但不难发现这小胖子的眼神里透露出一种失望神色,好像反倒是安集做错了什么一样。
“胖哥,能教教我吗?你最开始是怎么算出那种错得离谱的数据?”
这句玩笑却被阿尔伯特当真了,他立刻来了兴趣,并打开后台控制器。
“我就知道,除了你以外,没有人能懂得这种算法。”阿尔伯特长叹一声:“你有没有怀疑过,二进制其实是一种极其落后,容易出错的计算方式?”
这句话直接给安集搞懵了,0和1,这两个使用了一百多年的数字,已经搭建出无比纷繁复杂的虚拟数字世界,人们在它的基础上开发出各种计算机语言,实现了工农业的全面自动化,更使得人类在短短一个世纪之内科技水平突飞猛进。
别说其他的,二人现在所处的元宇宙空间,正是架构于最基础的二进制。尽管这个虚拟世界无比庞大,却并没有出现过任何问题,和天灾不断的自然界完全不同。
大自然的风雨雷电都属于二级混沌系统,人完全没有能力去准确预测,更无力去改变地震海啸的发生。但数字世界不同在于,它的所有事物,全都是可控的,万事万物都被算法的巨大约束力牢牢限制住,而这种无形的力量,则会让人安心畅游在虚拟世界里。
阿尔伯特一阵操作,二人面前的屏幕上出现一大堆稀奇古怪的字符,他说这是自己正在尝试开发的一种全新计数模型,最终目的是为了追求永恒准确。
这下安集终于明白,为什么他会算出完全离谱的数据出来,很明显眼前这玩意儿根本不靠谱,阿尔伯特的想法,对于全人类来说都是一个极难逾越的工程,更何况一个小屁孩。
安集挠了挠头,尝试用张南门的语气劝导道:“哎呀,你本意倒是挺好,但人毕竟不可能掌握所有事情嘛。”
阿尔伯特摇了摇头,说出了那天在农场里,没敢继续说完的后半句话。
“我只看到悲惨和残忍,就像人们未来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