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黄粱一梦
“快!小奚,快找地方躲起来!”
不知道从哪里传来的第一声枪响,而后便连成了趟,此起彼伏的响彻起来。那艘停泊在港口的船几乎瞬间就变得满目疮痍,歪歪斜斜的往水中倒去。
上头搭载的乘客未能料及如此突变,手忙脚乱的扑腾起来,随即又栽倒在地,人挤人、人砸人的簇拥在一起,一块儿从一头滚向了另一头。
傅奚莳还同家人等在岸边,并未上船。
她愣怔的看着,直到被人撞了肩,才回过神来,听见有人在喊她的名字。
“小奚!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跑!!”
几近嘶吼的声音依旧遮不住漫天的轰鸣声,傅奚莳嗡鸣着耳朵,辨认着喊话人的方向。
他们相距的不算远,但慌乱的人群犹如惊弓之鸟,一哄而散。很快,刚才尚近在咫尺的人不见了踪影,拽着她的手也不知道何时松开了。
傅奚莳无措的跟着人群躲避,弯腰、低头、无尽的奔跑。
她不敢停留,不敢抬头,耳边风声呼啸,伴着如雷的心跳撞得她险些透不过气。
身边倒下的人越来越多,一开始她还避让着,到后来便也顾不上这些了。
后头有人在追,子弹擦着风声嗖嗖作响,弹壳掉在地上丁零当啷,教人听着胆寒。
那些人应该不是刻意追着他们打的,只是单就误伤就已经撂倒了很多人。
有一枚子弹几乎是擦着傅奚莳的小腿过去的,划出一道火辣辣的血线,砸进了旁边一堆瓶瓶罐罐里。
傅奚莳一个趔趄,腿一软,眼看就要往地上摔,被一个眼疾手快的中年大婶从旁搀住了。
恰巧跑在她前面的一对母子摔了跤,她伸手要扶,大婶却加紧了脚:“姑娘,可不能停啊,咱们得赶快跑!”
大婶几乎是半拎着她,压着她的背,从那对母子面前绕了过去。
所有人都在喊,所有人都在逃命,所有人都在不顾一切往前跑。
包括她自己。
原本的晴天朗日淹没在了硝烟中,空气中尽是火药刺鼻的味道,顺着口鼻侵入肺腑,不等她抬手去挡,脚下一空,整个人已经坠了下去。
傅奚莳打个了激灵,睁开了眼。
没有浓烟,没有枪声,此时的房间里一片漆黑,偶或有海浪撞击船身的响动。
傅奚莳翻了个身坐起来,抖了抖压麻的手脚,踱到小桌旁拽开了窗子。冷风顺着缝隙钻进来,很快便将她吹透了。
这层的侍者似乎格外敬业,不过几分钟的功夫,已经身着妥帖的站在了傅奚莳面前,隔着窗子小声又有礼貌的问道,需不需要帮她冲杯咖啡。
傅奚莳看着眼前神出鬼没、挂着招牌微笑的人,果断拒绝了,然而在侍者走出几米开外后又改变了想法。
傅奚莳:“一杯维也纳,谢谢。”
侍者点头离开,甲板上再次没了动静。
月色不浅不淡的照进来,灯光昏暗的不像话。傅奚莳出神的倚着窗户,想着刚才那身临其境般的梦。
***
傅家祖上原在东北,后才慢慢南迁到了江浙一带。
因为离得远又拖家带口,家里的生意也不好随意扔下,直到傅奚莳长到这么大,才算头一回归家祭祖。
只是不想去时一家圆满,回来却只剩了孤身一人。
从前傅奚莳总认为自己运气很好,家庭和睦,不计吃穿,就连这回灾祸都能侥幸捡回一条命,可这好运气偏偏只教她捡回一条命。
如果能早走几天,如果能晚去几个月,如果这场仗不会打……
海风吹的有些凉了,傅奚莳缩回了踩在地上的脚。
小腿上的伤早就愈合了,但那道疤却始终都会在,以至于从前期待许久的归程都变得面目可憎起来。
让她从离开哈尔滨到现在的一周里,频频梦到当初的惨烈。
始终夜不能寐。
身后骤然响起的脚步声有些突兀,料想应该是刚才去冲咖啡的那位侍者回来了,傅奚莳下意识伸手过去,手心一暖,肩上也跟着一沉。
没等她回头去看,那熟悉的味道已经飘了过来,桂花夹杂着杏子。
是许容方。
他逆光站着,看不太清脸,只有松垮垮的领带还挂在脖子上,昭示他直到现在都未曾合眼。
这一趟东北他跑的很匆忙,许多工作都带在身边,日日都要讲电话到很晚。
今天不是特例。
“夜里寒气重,又是在船上,比不得哈尔滨的火炕与暖炉。在那边待了大半年,再回来,该是不适应了。”许容方伸手摸了摸傅奚莳的头发,好似在摸猫儿。
“所以也没打算留多久,师父和松云都在等着我回去,它的狗窝还没做好。”傅奚莳抿了一口咖啡,暖流下肚,整个人霎时暖和了过来。
松云是条半岁大的土狗,毛色土黄,头上却缀着一撮白毛,因着当初和迷了路的傅奚莳在松云寺门前相遇而得名,而后被出门遛弯的师父一并捡了回去,这才有机会长成一条颇会看人下菜碟的狗。
深得傅奚莳重用。
就着闲话喝完了咖啡,傅奚莳随手从西装外套的口袋里扥出一块帕子擦了嘴,连同杯子一并塞回了许容方手里,俨然把他当做侍者用的很彻底,也不枉他半路截胡的初衷。
许二爷向来对她纵容,甚至还贴心的替她关好了窗。
只是在临走时悄声留了一句话,不咸不淡,不似提醒,倒像闲谈。
“这船约莫五点到港,有些人怕是归家心切,睡不着了。待会儿收拾东西的动静要是吵了你,就把留声机打开。天黑路滑,咱们天亮再走。”许容方紧了紧傅溪莳搭在身上的衣裳,又伸手把她嘴角缀着的咖啡沫抹干净,这才转身下了楼。
傅奚莳仰躺在床上听着外头的动静,皮鞋敲打木地板的声音渐行渐远,又突然渐行渐近?
他又回来了?傅奚莳一个猛子坐了起来,窗外的声音却突然消失了。
等了半晌,也不见有人说话,但理应不会是听错了。
傅奚莳惦着脚重新开了窗,月色再次挤进了房间里,只是这次落下了一个半深不浅的影子。
那是一碟还冒着热气的酥饼,她最爱的豆沙馅。
傅奚莳狐疑的探出脑袋往四周张望,空空如也。
这一层都是他们自己住,有管家和侍者照看,不相干的人不会过来打扰。
傅奚莳盯着那酥饼片刻,还是伸手拿了进去。
老式挂钟准点敲了三下,藏在阴影后的一片影子晃动片刻,有细碎的脚步声混在钟声嗡鸣的余韵里,很快就听不见了。
与此同时,一个眉目清秀的少年人接过许容方手里的咖啡杯,附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
少年人叫做梅知,比许容方小上几岁,打小就是他的跟屁虫。
后来梅知随家外迁,两人便没了联系,直到他前两年回国,才知道梅家家道中落,梅知也从贵公子成了落魄小厮。
念及儿时情谊,因此特意将他找回来放在了身边。
梅知蹙着眉说的很快,许容方垂眼听着,不时转着拇指的扳指。
灯光昏暗,将他大半张脸藏匿在了阴影里,他默不作声,像是想着什么。
“二爷,这些人打咱们去东北就跟着,跟了一个来月,看来总算要沉不住气了。傅家一倒,诺大的家产都攥在傅小姐手里。之前您代管的时候他们就虎视眈眈,巴不得傅小姐音讯全无。如今人找着了,还被您全须全尾的带了回来,估计那群老东西都快气疯了。”梅知啧了一声,似乎有哪里不明白:“只是这一路他们都未曾动手,为什么偏偏选在了这个时候?”
许容方抬脚往甲板上走:“梅知,有时候人在意的越多,反而越容易束手束脚。傅家旁支的老一辈基本都在,这些人既想把产业收为己用,又想在外人面前装出一副良善相。所以眼下最缺的,就是名正言顺。”
梅知若有所思:“现在动手,要么绑了人胁迫,要么人死留尸。既少了变数,又降了风险。而万一有什么岔子,这么短的时间里傅小姐外嫁的长姐一时半会儿也没办法赶回来,到时候,这些产业您不交也得交。”
梅知啧啧称奇:“真是不择手段,好算计!”
“也是看得起我,连船上都动了手脚。”许容方顺手抄起桌上的报纸坐在了沙发上,对着梅知摆摆手,“这份大礼得好好准备,别误了时辰,傅家的诸位可都盼着呢。”
待梅知走出几步后许容方又加了一句:“记得小声点,不要扰了客人。”
海风将梅知的回话吹远了,手里的报纸哗啦作响,不小的版块上刊登着傅家近几个月来的各种传闻,似乎比当红的歌星还要吸引人们的视线。
许容方才将报纸翻了个面,就听脚步声急促促追了过来,梅知去而复返,还带回一个人。
这人有些慌乱的看着许容方,一张脸险些扭成了包子:“二爷,三少爷从刚才端着酥饼出去,到现在一直没见回来,会不会已经教人给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