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先生：“当然不。”
袁纯深吸了一口气，睫毛微微下垂，气定神闲地说：“那是不是该征求一下他的意见呢？”
话音未落，一道凌厉的目光扫了过来，扫得袁纯脸庞感到刺痛的滚烫。袁纯却也不惧怕，迎着这灼热的炬火对视回去，眼睛都不眨一下。
俞先生抬起下巴，眼神淡漠地俯视着她：“那孩子我自小了解的，他不会忤逆我。”
那般居高临下的态势，声音却很温柔。像是有块巨大的石头，隔空压在她的头顶，有种难以言说的压迫感。
袁纯屏住呼吸，将语气放得万分平和：“哦，那您跟他讲就好了，他若同意分手，我没有意见。”
说罢，袁纯毫不犹豫地上前去拉门，一分钟都不想在这个房间里多待。
一道光闪过来，她的脸庞微微一侧，从门旁的穿衣镜中窥见一张形容枯槁、毫无生气的脸，眼中藏有一丝怨恨和嫌恶，就像是从电视机里踩着幽怨的铃声爬出来的贞子本体。
袁纯摸了摸自己的脸，一股根植于地底的绝望生长了出来，像藤条一般紧紧地缠绕着她的身体。
身后一个深沉却十分强硬的男声响起：“我劝你分手，也算是，为你着想。”
袁纯勉强地撑起一个明媚的微笑，对着镜子确认了她的表情没有崩溃，努力散去那些过度的阴郁，然后缓缓地转过身来，声音低沉地说：“很虚伪。”
俞泽君不敢相信他的耳朵：“什么？”
袁纯道：“这么说很虚伪，因为你并不关心我的感受和立场。”
俞泽君冷漠地笑了，礼貌却充满距离感地说：“你说得没错，我并不关心任何一个除了一初以外的人。不过，有件事我觉得你应该有知情权。”
袁纯的瞳孔忽然亮起，闪烁着乌黑的光泽。她有预感，他接下来要说的，不是什么好事情，但仍旧屏息凝神。
俞泽君道：“一初曾经有个女朋友，和你一样活泼可爱。后来那女生去美国留学，留在美国工作，一初忍受不了异地恋，所以才分手。”
袁纯眨了眨眼，第一反应不是关心俞一初过去的情史，而是猜疑俞先生是不是在撒谎。
俞一初是个相当念旧的人，如果有这样重要的人存在，俞一初不会将有关“她”的痕迹全部删除，至少袁纯能够捕捉到一点点的蛛丝马迹。
“您想说什么？”袁纯波澜不惊地说。
听到这句冷淡到极致的话，俞泽君的脸近乎快要裂开，像一座厚重的冰山，内部已经开始出现了裂痕，虽然看起来仍巍然不动。
他没想到，这个必杀技对袁纯造不成任何伤害。
俞泽君极力维持着那份优雅，颇为和煦地说：“我第一眼看到你，我就知道一初还没放下那个女生。你也知道，一初是个念旧的孩子，他可能会因为道德约束不愿意主动和你分手，但心里也决计会惦念着她。他们从小就认识，各方面也都很般配。那女孩儿，马上就要回来了。等她回来，一初肯定会陷入两难。”
“各方面也都很般配”，她一定是个与俞一初家境门当户对、双方家庭知根知底的女孩儿。袁纯虽然很不想去相信，内心很有冲动与俞一初当面对峙，可是——
俞先生若是扯谎，也未免太过于不留后路。有没有这样一个女孩儿，等她回国找俞一初的那一天，时间自可以验证。
袁纯眸子里的光逐渐熄灭，取而代之的是全然机械的理性和无情，折射出冰冷肃穆的黑色调，“我知道了。以后请您不要再找我。”
俞泽君如释重负般扬起一个轻松的笑容，语气变得有人情味了许多：“袁纯，我并不是在针对你。”
袁纯道：“是针对所有您认为不适合和俞一初结婚的人。”
俞泽君默然。他想着，如果他们不是敌对的关系，他应该会很喜欢、很欣赏袁纯。她和俞一初在某些方面出奇的相似，聪明但不张扬，温柔却不寡断。
袁纯低落地走出了书房，窗外黑得像永无止境的黑洞，逐渐吞噬掉所有的颓唐和意志消沉，翻来覆去地滚、卷、吞。
客厅里的灯光十分刺眼，她却觉得灰暗和迷离。为找到真正的光源，她控制不住地将视线落在俞一初的身上。
俞一初正像不停歇的陀螺一样忙碌着，善解人意地将汤和米饭提前盛好，还用酒精湿巾擦拭着桌子。那副平日里矜贵脱俗的身体，终于沾了点烟火气。
袁纯忍不住想：他以前也是这样温柔细致地照顾前女友吗？如果他没有放下，那为什么还要和她在一起？等那女孩儿回来，他会和那女生复合吗？
她越想心越乱，越想逃离这里。于是，袁纯收回目光，视死如归地向门口走去，腿却像灌了铅一样沉重，步履维艰。
像有感应似的，俞一初停下手中的活，抬起头来，看见袁纯正摇摇晃晃地蹲下来换鞋。旁边俞泽君冷漠地凝视着她，眼神里有着他熟悉的催促和责备。
俞一初将手中的湿巾纸一扔，大声叫住袁纯：“你要走了？”
袁纯背对着他，冷冷地说：“我爸那边有急事，我先回去了。”
俞一初觉得袁纯似乎有意和他拉开距离，告别连身体都懒得转一下。
对于袁纯一百八十度大转的态度，他内心有数不清的疑惑，“有什么急事……”
不等俞一初将话讲完，袁纯就重重地关上了门，像只被追捕的兔子一样飞速地跑出了小区。
俞一初转而将目光投向他的爸爸：“您跟她说了什么？”
俞泽君道：“你和她不合适，我只是让她明白这一点。”
不用费力思索，凭借对自己爸爸的了解，俞一初也能知道，爸爸会如何以最有礼貌、最高贵的方式伤害别人。袁纯刚才一定忍受着有如被人狠狠地扇了一巴掌那样的屈辱和疼痛。
“您让我把她带来之前，是怎么说的？”俞一初一字一句地说，声带传递出克制的怒意。
俞泽君凝重地皱起眉来，一初从小就早熟、非常守规矩，很少跟他这样大呼小叫，用质问的语气跟他说话。
“我只是告诉你，我想见一见她。现在见到了，我觉得不合适。”
“您觉得？”俞一初将手插在口袋中，倔强地盯着俞泽君，“您有问过我的想法吗？”
俞泽君呵斥道：“一初！”
他无法忍受他从小乖巧听话、擅长忍耐的儿子，突然变得这么叛逆不羁。
“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支持你和她在一起吗？”
俞一初沉默了。他心里大概清楚，父亲如此强烈地反对他们的原因。
母亲和父亲，就属于门不当户不对，家里极力反对，仍硬要结合的情况。据父亲回忆所说，两人结婚时也是下着从一而终的决心去的，然而好景不长，母亲经不起长时间父亲家族带给她的压力和折磨，将父亲视为她人生的不幸，最终以潦草的离婚收场。
父亲在这段婚姻中很受伤，而母亲，却是一滴眼泪都没掉，没有任何留恋地离开了。
俞一初道：“我知道，但我和她不是你和母亲悲剧的翻版，您也不能随意支配我的人生。”
俞泽君哑然，心想一初和自己年轻时的性子很像，反驳父亲的话几乎如出一辙。
俞一初看了眼手机上的时间：8点25分，然后毅然决然地脱下拖鞋，换上皮鞋。
俞泽君道：“你如果出去找她，就不要回来了。公司也不会再有你的位置了。”
俞一初道：“这是您说的。”
俞泽君惊愕道：“你真的愿意为了她放弃你的前途？”
俞一初道：“我不认为我是在放弃我的前途，我的前途，是我自己走出来的。”
俞泽君冷笑了一声，“你还是不要高估你自己比较好。你能有今天的成就，不是因为你聪明，你能干，而是因为你出生在一个条件优越，能提供你很多资源的家庭。”
俞一初道：“嗯，我没否认过家里对我的帮助，但我会证明，我靠自己也可以。”
俞泽君内心骂他“不自量力”，又自责自己让这孩子从小走得太顺，没受过什么挫折，所以才这么狂妄。
他用有些浑浊的双眼盯着俞一初，“呵，你应该知道，金融行业有多依赖人脉资源的吧？”
俞一初反问道：“谁说我要继续留在金融行业？”
俞泽君轻蔑地说：“除了金融行业，你还有其他的生存方式吗？”
俞一初道：“有的。”
然后，俞一初向俞泽君深深地鞠了一躬，“感谢您一直以来的栽培和养育。待我成功，定将您在我身上花费的金钱，精力和时间，都折算成人民币，还给您。”
这是他唯一能够回报的——钱。
俞泽君时常怀疑，他和俞一初之间，是否存在常人口中的“亲情”，也就是爱？如果存在，为什么俞一初开口闭口，都是钱。
他苦涩地笑出了声，语无伦次道：“好，我等你那一天，等你认认真真反思，最后跪着求我帮你。”
俞一初将黑色的风衣搂紧，最后眷恋地看了爸爸一眼，便消失在了孤独的黑夜里。